虽然现在这乡已经名不副实,但毕竟还是个乡,按着地方的标准,地方官府在这里设立了相应的官职。
人五百以上皆置乡,三千以上置二乡,五千以上置三乡,万以上置四乡。
乡置啬夫一人,人不足千,置治书史一人。
出来问话的是一个寻常的散吏,老农胆颤心惊的说起了自己进山采药,发现了村中亡人,并且将他们带下来的事情。
“我先前听上吏说官府赦免亡人,就请他们回来,这些人得知,也很高兴,都跟着我回来了,他们都是些乡里的庄稼人,过去也不曾惹过事,就是因为当初的官府逼迫太急……”
“嗯,嗯。”
散吏无奈的点着头。
这散吏乃是本地人。
官员可以从东边派,但是吏就没办法了,吏并不属于朝廷,吏是属于地方的,官员拥有处置权,也都是从当地征召。
从秦开始,一直到当下,吏的招募方式经过了多次的变更,如今有三种方式。
第一种是最简单的,征。
地方官府缺了吏,直接征当地会读写的人来当吏,这类似徭役,是不能拒绝的,必须要去,不去就等着被问罪。
第二种是继,一般来说,吏的位置是可以继承的,父亲死了就让儿子顶替,这还是徭役那一套习惯,服徭役的人死了,就让他的亲属顶替他继续干。
第三种是考,最早的吏试在战国时期就已出现记载,有些有职权的吏,大家都还是比较有想法的,有想法就可以去考试,通过吏试就可以当了,据闻刘邦的亭长就是通过第三种方式考出来的。
像这位散吏,本地人出身,却只是散吏,明显就是走了第一种路子,因为认字而被征为吏,地位偏低,基本上没有任何职权,干的是些跑腿的杂活。
不过,待遇还行,比种田的活要轻松许多,对寻常百姓来说,地位也是有的。
这散吏听着老头子说了许多,颇有些无奈,“徐老丈啊,我是真的不知怎么给你说了。”
“你这些话,说给那些外来的上吏也就罢了,你还给我说。”
“我不知道山里的那些人吗?”
老头神色一变,赶忙叮嘱道: “你可不能出卖了乡人啊!”
“唉……”
散吏将他们几个拉到了一旁,认真的说道: “老丈啊,你好好想想, 这上吏们能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们就只是不说而已,就等着他们自己下来呢!”
“现在他们只是在山上狩猎,摘些东西,自给自足,上吏们没有多说什么,可你想想,那两百多人在山上,只要有一个人,有了歹念,去劫个路人,下山偷点东西……那这可就不是亡人了,这就是群盗了!”
“两百人的群盗啊,那城里的军官们做梦都盼着能立功呢!他们能闲着?”
“你们待在山里又如何?”
“城外那个军营里头,你知道都是什么人吗?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卒啊,你们觉得躲在山里人家就没办法去抓人了?”
散吏长叹了一声,又看向了那年轻人。
“按理来说,这些话我不该挑明,但是吧,我们是同乡,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也不愿欺骗。”
“朝廷若是想要杀亡人,根本不需要耗费这样的精力,只需要一个命令,城内外的那些士卒们都盼着军功呢,命令一到,即刻进山,无人生还。”
“你看看其余各地,亡人下山都两个多月了,可有人被抓起来杀死?”
“您就勿要再装模作样了,赶紧派人,去将山里那些人给叫下来吧。”
散吏说了几句,又叮嘱道: “还有那些回来的,让他们尽快来我这里禀告,还要重入户籍的……”
散吏说完,也不等老丈多说什么,直接送客。
老头子带着陪同而来的后生们走出这里,神色依旧有些困惑。
他看向了左右两人,“你们觉得呢?”
“说的也有些道理啊……如今皇帝登基,赦免亡人,若是再迟疑,会不会就不赦免了?直接当群盗处置?”
“嗯……”
老人迟疑了下,方才说道: “这样吧,我已是走不动山路了,这次你们过去,将这里的事情如实告知阿从他们几个,让他们都下来吧…”
如此过去了几天,老人再次带着人前来禀告。
散吏就将他带到了治书史的面前。
老头子一脸诚恳的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将山上还能联系的人都给带了回来,共计有一百多人,希望能得到赦免云云。
治书史自然也不多说什么,给出了保障,同时让散吏尽快帮助这些人重新安置。
老头子再三拜谢,方才离开。
等到他离开之后,散吏却是一脸的愤怒。
“这些人简直是不知好歹!”
“我上次明明白白的告知了他们,却还来欺骗,山上明明有二百多人,却谎称只有一百,带回来一半,其余一半还在山上嘞!”
他先是骂了几句,而后看向治书史,“公,乡野村夫不知礼,过去周国的时候,官府常使诈,不以信服人,故而使民奸,要不我去找他们说道说道,定然让他们不敢再隐瞒……”
治书史看向这位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勿要惧怕。”
“我没想要抓这些人问罪。”
散吏有些尴尬,附和着笑了几下,“我知公仁义……”
“不必做多干涉,过去的官服反复无常,他们心里忌惮,也是可以理解的,当下朝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他们迟早都会下来的,无碍,我们就做好自己的差事,勿要着急,不过,你也可以隐晦的提醒一句,躲在山里,还有可以下来的一天,可若是搞劫掠的行当,那谁都救不了他们了…”
“唯!!”
乡里回来了一大批的劳动力,情况却是出现了许多的变化。
授予的耕地增加了,男丁扛着农具前往耕地,妇孺老弱有了仰仗,整个乡里也有了些生机,往来的人多了起来。
道路两旁的杂草不知被谁清理了去,当地的年长者领着族内的青壮,又索性将阻挡道路的废墟清理掉。
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制乡村社会,虽然有着许多的缺陷,却也具备某种稳定性,在无人干涉的情况下,甚至能代替履行官服的部分职能,进行自我维持和自我恢复,有好处也有坏处。
而在战后恢复之中,好处便有所体现,如孤寡者能得到些救济,没有壮劳力的能得到些帮助,宗族领袖能带着其余人进行一些小规模的建设活动。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山里的壮劳力们终于都走出了山,回到了家里。
乡的规模对比从前减少了许多,但是,土地又得到了耕耘,小路上又出现了行人,勃勃生机从这些不起眼的小地方里萌生,而后朝着四周扩散。
乡里有资格的年轻人拿着钱前往学室,有着抱负勇力的则是准备去当脱产的军士,瓜农果农们推着车前往县城贩卖。
即便没有干涉,各地仍然是有条不紊的进行修复,且因为战争出现了大量的无主土地,很多佃户,亡人,奴仆等等恢复自由身,兼并问题再次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崭新的帝国悠闲的趴在土地上,缓缓呼吸着,等待着身上的伤口一点点的结疤,而后恢复。
而在江水的另一面,陈国却忽急躁起来,开启了诸多的革新图强,上下躁动,准备做最后的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