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拍得生疼,白了皇帝一眼。
朱翊钧浑不在意,轻咳一声:“皇后也是,此言有善妒之嫌,朕也要问皇后的罪!”
他大马金刀坐在床边,说罢还拍了拍大腿。
皇后见状,不免脸红犹豫。
却是一个不留神,便被皇帝翻了过来,狠狠按在腿上。
“知错没有!”
“还妒不妒了!”
杂乱的声音开始响起。
此起彼伏。
……
腊月二十三。
今日是朝臣年节休沐前的最后一日,同时也是万历七年最后一场御前议事。
当然,并没有太多人需要参与这场年会。
此时的皇极殿内只稀稀拉拉四五人,或坐或
刑部尚书张翰早早就在座次上等候着,面前摆着今年才修订过一遭的大明律。
户部尚书王国光与河南巡抚李幼滋,正交头接耳。
都御史温纯来了又走,去了又回,看上去颇有些焦头烂额。
沈鲤本是坐在末位,但随着同僚入殿,频繁起身见礼,干脆起身在殿内踱步。
“总宪、大司徒、大司寇、李部堂、沈部堂,诸位来得早。”
栗在庭抱拳见礼,跟在太监身后,颐然轻松地迈步进了殿内。
温纯与其都是西北人,属于秦地乡党,早有交情,只是互相颔首便省了虚礼。
“栗部堂也早。”张翰与王国光客套回话。
“栗部堂经年不见,端肃了不少。”
李幼滋啧啧不止,上下打量着栗在庭。
同样是经略一省,李幼滋万历五年才外放,比起眼前这位万历元年就外放福建的后生子,自家气度上竟是差了一筹。
这份颐然之态,不是数年的大权在握坐镇一言堂,怕是养不出来。
栗在庭摇头叹息,意味深长:“年齿渐长,事情多磨,自然而然洗去了一身轻佻浮躁。”
李幼滋心中暗笑,这厮面上说得倒是像这么回事,可前日这一入京,便跑去高仪府上搬砖添瓦,为此还吃了御史好几道弹章,这可不见得洗去了浮躁。
这时沈鲤突然插话:“栗部堂在福建办的差使如何了?”
栗在庭转过头,看向沈鲤:“尚有诸多关隘,此番回京述职,正是要与朝中同僚寻求臂助。’
说罢,他拉开座椅,施施然坐下。
市舶司的事,实在一言难尽。
当年重建市舶司,朝堂中的反对声就没停过。
无非就是那些。
要么说外藩绝贡,无市无舶,设市舶尚不足以充本监公费,徒劳伤民。
要么就是市舶司实乃巧征横索,不顾小民之怨咨,辱国体也。
或者便是海贼猖獗那一套,林道乾、林凤等大寇阻绝海路,不可急于一时,平白害了往来海商性命。
也是得亏中枢有人顶着,才没有中途毁费。
但即便如此,地方上的排斥就没消停过。
衙门的官吏,纷纷藉藉,皆言不妥;黠猾豪富,托名服贾,伪造引文,逃避走私;地方大户,勾通引诱,收买禁物,藉寇兵而赍盗粮,为乡导而听贼用。
栗在庭从福建布政司参政,一路做到福建巡抚,用了七年时间,靠着在福建独断专行,才终于分出了胜负。
一句“诸多关隘”,实饱含太多艰难险阻,不足为外人道也。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栗在庭落座后,却主动与沈鲤开口,挑起话题:“我这边好歹积年累月的功夫,不过临门一脚而已,倒是沈部堂的差事,准备如何办?”
话音一落,殿内众人无不面色古怪。
永年伯的事,都到了都察院,自然都瞒不住殿内这些人物。
沈鲤代天巡牧,视度田事,结果还未离京,便是天大的干系砸在脑门上。
无论是圣人世家,还是外戚,可都不是软柿子。
沈鲤张嘴欲答,却听殿外传来动静。
众人回过头,便见内阁申时行、吏部王锡爵、礼部汪宗伊、兵部殷正茂、工部朱衡等人,联袂而来。
显然是文华殿廷议完,下朝赶过来的。
“诸位来得早。”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申阁老、诸位部堂。”
申时行满脸堆笑,丝毫没有托大的意思:“方才廷议争论春闹诸事,姗姗来迟,莫怪,莫怪。”
客套并没有持续太久。
常朝既然散了,皇帝自然不多时就得到殿了。
果不其然。
随着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南京礼部尚书潘晟等人从偏殿转入。
一声净鞭陡然响起。
众人一个激灵,情知皇帝来了,纷纷起身,束手恭候。
三声净鞭只响了两声,皇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内-—皇帝越来越不讲规矩了。
“陛下。”
"陛下。”
朱翊钧一身刚换好的常服,从容出现。
“坐,人到齐了就开始罢。”
朱翊钧坐上主位,伸手虚按,示意众人落座。
申时行目光扫过,迟疑片刻:“陛下,尚缺王阁老。”
朱翊钧摆了摆手:“五军都督府一堆烂摊子,别说今日,往后年节他都脱不开身。”
这是实情,并非皇帝要边缘王崇古。
申时行闻言,这才释然坐下。
朱翊钧目光在眼前这十余人身上转了一圈,这些都是心腹重臣。
“议事之前,朕有一事先说。”
众人正襟危坐,凝神看向皇帝。
朱翊钧斟酌好言语,开门见山:“新政到今年,施行八个年头了,八年来,朝廷只做不说,每有新政,百姓便惶惑失措,不明所以。
“眼下度田清户便是如此。”
“朝廷虽是针对奸豪,却难免搅扰百姓,百姓不知所以,唯恐此举是朝廷要增添赋税,骇然嗷嗷,惊惧纷纷。”
“这样只做不说,实在不妥,平白将部分百姓推到了对面,为人做了刀。”
“更别说豪民猾吏在其间挑拨离间,徒亵朝命。”
“眼下新政业已到了涉足深潭,朕思前想后...咱们是时候打出旗号来了!”
旁听的且不用说,正经议事的几名二品堂官面面相觑。
打出旗号,这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皇极殿就是聚义堂,这一干人等准备扯旗造反呢。
“陛下是说,咱们也要像高皇帝打天下时一般,喊出新政的口号来,说与天下人知晓?”
众人回过头,却是栗在庭率先开口。
汪宗伊皱了皱眉头,这比喻,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申时行瞥了栗在庭一眼,他如今侍奉御前多年,最能把握皇帝的脉络,没成想竟被抢了话头。
朱翊钧赞赏地看了栗在庭一眼。
他语气中带着欣慰:“正是如此,就如造反时都要喊口号一般,百姓一听便知新政在做什么,新政准备做什么,为了什么而新政。”
“说与那些通情达理的百姓,也能省去好大的麻烦。”
群臣会意,却愈发觉得怪异。
太平时节用这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陈年旧案,需要翻出来重审。”
李幼滋沈鲤等人初次列于廷上,摸不准脉络,下意识看向张翰。
刑部尚书张翰抬起头,惊疑不定,闹不准刑部是不是又行差踏错了什么事。
反倒是申时行撇了撇嘴,情知皇帝又要折腾,心中好一通腹诽。
见同僚们疑惑不解,申时行贴心地代为追问:“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也不卖关子,目光扫过这些心腹重臣,作回忆色:“前宋操持新法的王安石,谓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因而被褫夺封号,毁去孔庙配像,赶出大成殿,乃至于被黜于庙庭,钦定为万世罪人,民间骂了数百年。”
“王安石与熙宁变法,连带着新法,在坊间士林,都已然臭不可闻。”
说到这里,朱翊钧忍住叹了一口气。
民间能将荆公猪作为骂人的俚语,流传千年,不是没有理由的。
朱翊钧摇了摇头甩开思绪,旋即正色敛容,认真道:“且不说对错,想要为新政打出旗号,熙宁变法与王安石的案,便不得不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