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理治,此之谓盛德。
内朝的皇后与外朝的大臣,虽然都算是同事,但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世宗皇帝当初被宫女勒脖颈,宫里多传这是世宗皇帝先逼死孝洁皇后,后废张皇后的因果报应。
穆宗皇帝流连美姬体虚早夭,朝野都只能感慨,若非是正宫冷居,女德不张,穆宗兴许还能多几年寿数。
皇帝的婚姻生活是否和谐,往往关系着朝廷组织对皇帝个人作风道德的评价。
所以但在对待皇后的问题上,向来需要注意方式方法。
况且,正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刘皇后这些年从来都安分守己,眼下比起什么帝王心术,却更适合关起门来,把话说开。
但刘皇后受得质问后,却显得颇为茫然:“贿赂我家万亩良田!?”
皇后眉头紧皱,似乎正在回忆。
片刻后,她终于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说的莫不是孔家淑女陪嫁与我弟的胭脂地!?”
朱翊钧闻言一怔。
此事皇后显然是知情的。
就是这个名目,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所谓胭脂地,就是赔嫁田,也就是所谓的嫁妆,真要论起来,算不算贿赂也是两可之间。
刘皇后有些委屈于皇帝兴师问罪的态度,但还是低眉垂目,柔声解释道:“陛下,此前衍圣公托媒人与我府缔姻,我父便以我弟刘岱聘孔家淑女为室,缘二人尚幼,尚未婚配。”
“后孔家在京边立契用价,腾挪庄田,托武清伯转付我弟照管,称后年成婚,以之为妆奁之资...
刘皇后倒也没有隐瞒的心思,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朱翊钧眼神示意皇后继续说下去,自己则屈指敲着桌案,默默咀嚼。
自本朝始,孔府地位愈发显赫,与其联姻的贵宦,更是络绎不绝。
顺天府尹王贤的次女,首辅李贤的次女,首辅严嵩的孙女,此外还有宣城伯、安平侯等一干外戚勋贵的儿子…..先后与孔家缔姻。
显赫人家之间的嫁娶,往往也是光明正大利益往来的绝好时机,说到底也不过是有了个面上过得去的理由罢了。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拉着刘皇后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他的手掌与刘皇后双手交叠在一起,摩挲着皇后的手背,温声道:“皇后,若说孔家随便一个庶女,便有嫁妆二万亩,未免也太过自欺欺人了。”
开国以来,朝廷赐了孔家不少田亩,洪武元年便允其开垦二十万亩,其后成祖、英宗,皆有所赐。
但这都是祭田,所有权仍旧是公家的,赋税都留给孔家以供本庙祭祀等项支用。
眼下既然说是嫁妆,那就只能是孔家的私田。
孔家的私田有多少,朝廷自然是不知道的,毕竟孔家有自己的账目,却并不会告诉外人——“一凡祭田,俱出上赐,皆载书籍;公府自治私产,甚多,在册而不入书。”
但按照朱翊钧前世被分发的系列丛书上记载的史料所推算,如今这个时间,孔家的私田多半在四十万亩上下。
二方亩怎么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公府上下凑出半成私产,还是京边的地,给庶女作为嫁妆,谁听了都知道不对。
朱翊钧顿了顿,抬起右手抚着皇后的脸:“闺房之内,皇后跟朕说实话,其中多少是赠给皇后家里的,又有多少是明面上占个黄册,暗中替孔家代管的?”
圣人世家,私地自然也有免税的额度。
国朝循金、元旧制,凡孔氏置产,以免税粮三分之二的成例豁除。
但随着孔家人日益疯狂地求田间舍,置办产业,山东布政司第一个扛不住,自嘉靖年间始,历任布政使、巡抚总有做实事的,几十年里间或上疏,希望朝廷能有所通变。
奈何世宗与穆宗,都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选择相信后人的智慧。
到了万历朝,朱翊钧自然是当仁不让,二话不说便将原本天启年间阉党做的事,提前亮了相。
这两年顺势将免税粮三分之二的成例,改为了每亩较民间少征银九厘的新例,甚至山东以外各处的孔家私产,仅免杂泛差徭而与民间一体纳粮。
显然,感受到压力的孔家,很快做出应对,选择吐出部分利益,与外戚、显勋、朝臣们相互勾连,以期顺利度过这次度田的风波。
度田事嘛,总是这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刘皇后把住皇帝抚摸脸颊的手,数度欲言又
半晌后,她将眼睛埋进皇帝的手掌里,闷闷地开口道:“我父不曾与我明说,臣妾揣度,我父约莫受了六千亩。”
“陛下要治罪永年伯的罪么?”
永年伯就是皇后的父亲刘应节--恰好与故蓟辽总督刘应节同名。
朱翊钧看着皇后这模样,莫名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刘皇后才十九岁,又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自然就别想政治站位能有多高。
心里固然向着皇帝,却同样不觉得家里置办产业有什么错——毕竟,嫁妆总归是个说得过去的名目。
甚至也不止是皇后,朱翊钧身边的这些亲属,固然没有二心,却都有着各自的毛病在。
李太后满心都是儿子,却也总是从内库掏钱,不是赏赐给家里,就是给佛门修金身;大长公主铁了心跟皇帝混,依旧不妨碍她打着皇帝姑姑的名头,经营着赌场、扬州瘦马这类灰产;再远点文武大臣也是一样,什么殷正茂、李成梁,都是出了名的忠心任事,却又贪出风采。
哪怕他前世,一样有亲近长辈,在酒后侃侃而谈“贪污肯定不行,受贿不办事嘛,不仅可以,反而很显智慧。”
身边的人,眼前的事,就像长江黄河搅在一块,引着他难得糊涂。
“陛.....”
一声轻唤,朱翊钧这才回过神来。
刘皇后似乎因皇帝久久不语,神色有些忐忑。
突然,朱翊钧伸手捧着皇后的脸,凑到面前,额头碰着额头:“这不是朕要不要治罪永年伯的事情,而是皇后你。”
“你与朕是在太庙见证下成的婚,相濡以沫四年余了,入宫还不止。”
他看着刘皇后的眼睛,一字一顿:“皇后,不要与朕同床异梦。”
皇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刘皇后神色骤然变得有些慌乱。
她张口欲辩。
“你听朕说。”朱翊钧打断了她。
“是,聘礼嫁妆往来本就是人伦之礼,永年伯既未鱼肉百姓,也不干涉国宪,盼着朕难得糊涂一次,是人之常情,加之如今吴婕妤有了孕,朕就立刻治了永年伯的罪,难免让皇后心中惶惶。”
”但常理如此,皇后却不应该真就这样想。
刘皇后不知道皇帝作何想法,神情愈发慌乱,眼中有泪花闪过。
朱翊钧伸出拇指,在皇后眼角拭了拭。
”皇后应该知道朕在做什么。”
“朕为了国家寝食不安,殚精竭虑,扶着这辆老牛破车,步履维艰。”
“若说天底下最应与朕分理阴阳的,除了你这女君还能有谁?最应紧随朕步伐的,除了朕的发妻还能有谁?最应懂朕心思的,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夫妻一体,你我应是天然志同而道合。”
“你如今是皇后,将来会是太后,若是连你都不愿循着朕的道途,整日门户私计,朕的太子怎么办?朕的身后事怎么办?”
“说回眼下,皇后娘家的事,是应当你我一齐担待。”
“但朕担待不起,凡事必有初,度田今年才刚刚开始,朕现在若是难得糊涂了,恐怕就真要与皇祖一般做个老糊涂了。”
“皇后,永年伯的事,当你为朕担待,你说是也不是?”
刘皇后被打断后便只得默默听着,脸色从诚惶诚恐,到若有所思,再到抿嘴低头。
皇帝从来都是这般洞察世事,诚如方才所言,婕妤有了身孕,皇帝立刻便要问罪皇后的父亲,这事谁来了不会多想?
偏偏皇帝一番话又是如此发之肺腑,情真意挚。
一句“将来的太后”,便是有什么犹疑,也立马烟消云散。
尤其是,皇帝“夫妻一体,志同而道合”几个字一出口……
刘皇后痴痴看着皇帝。
误闯天家,听过太多世宗的无情,穆宗的滥情,今上这模样,哪怕数年了,也实在难以置信。
每每这种时候,便如坠梦中。
等皇帝一番话说完,刘皇后神色已然极为复杂,有些悔意,带着怜惜,似乎又因悟了什么还在沉思。
半响过去。
皇后在皇帝殷切的眼神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应该说些什么,连忙开口向皇帝表态道:“臣妾明日便召永年伯入宫,让他向都察院投案,将这笔田亩的账分说清楚。”
朱翊钧闻言,终于释怀。
他捏着皇后的脸,安抚道:“这就对了,你办事,我放心。”
朱翊钧站起身,将刘皇后的脸颊揽进怀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芥蒂。
朱翊钧又与皇后说了好大一番体己话。
直到情绪都稳定下来,他才拉着皇后的手,一齐到床榻边上坐下。
刘皇后顺势倒在皇帝怀里:“陛下万寿无疆,比臣妾福泽深厚多了,身后事这种话,日后莫要再说。”
朱翊钧闻言不由得笑了笑。
论正寿,他也比不过这位活到崇祯朝的刘氏,更别说操劳国事折寿这种事情了。
但他也没纠结这个问题,任由皇后替自己宽衣,嘴上不经意说着:“孔家也不止找上了永年伯,譬如吴婕妤家,似乎也未得幸免。”
“朕近来无暇抽身,皇后不妨趁着这个由头,替朕做个恶人,与诸妃嫔、女官们都问个清楚,讲个明白,立个规矩,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朱翊钧说得随意,实则这几日已经思虑了好久。
后宫争宠这种事,本质与外朝争权没甚不同,也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争权这种事,最忌讳皇帝自以为是居中裁判。
若如此,还区分后、妃、嫔作甚?
朱翊钧也不是要卖了吴婕妤,反而是为了后宫不出乱子——要的就是在皇帝不下场的时候,后宫也能上下有序,正常运转。
皇后听了这话,倒是没有太当回事,当即应了下来,只忍不住嘀咕道:“吴婕妤怀了龙种,地位不类寻常,别的妃嫔恐怕难得消受。”
朱翊钧闻言,登时一拍大腿:“皇后说这话,衍圣公离间天家罪莫大也!朕定要治他们的罪!
按理说婕妤这身份,理论上是属于行贿都轮不到的边缘人物。
如今被贿赂了好大一笔田亩,不就是母凭子贵?皇后怕的就是这个。
衍圣公行贿不按基本法,说一句离间天家,还真不算冤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