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番话说完,群臣面面相觑,一时不能答话。
没办法,如今的王安石,身后名早就被拿着笔杆子的司马光等人踩进泥地了,群众基础之差,几乎被打成了千年以降第一奸相。
凡名望之臣,对这位拗相公就没有过正面评价。
罗大经将王安石与秦桧并列,“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朱熹评其为“流毒四海,祸乱极矣”;《宋史》更是直接将王安石作为“国事失图”的元凶首恶;乃至民间小说《三言二拍》中喂畜生的台词,都是唤“啰啰啰,王歧公来食。”
当然,也不是没人替王安石说过话。
陆九渊打抱不平称“议论之不公”、颜习斋说王安石的身后名是“有功而史半削之,无罪而史务诋之。
但这不仅没掀起声势,反而惹得一身骚。
等朱熹盖棺,由宋史定论后,为王安石争辩的少数派,更是几乎绝了迹。
到了本朝或许对其惺惺相惜的张居正,即便心中有万一的想法,可在《资治通鉴直解》中,也只能委婉表达、暗怜明贬,称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连张居正这种变法派,都讳莫如深到这地步,可见王安石的风议。
所以,为王安石翻案这种事,哪怕是皇帝开的金口,也让群臣一时失措。
殿内短暂地陷入沉寂。
见此情形,朱翊钧也懒得等这些人反应,便逐一点问。
他正要看向申时行,恰好对上王锡爵的目光。
后者只好当先开口:“陛下所谓的翻案,若是想将这数百年的奸邪,一举扭转为贤臣,实在强人
所难。”
“依臣看,不如将熙宁变法与王安石一分为二,新法亦是正当其时,宋神宗一代英主托付信
任,只王安石性执而少容,败坏新法,引宋室之祸而已。”
“如此符合世情,亦不至于百姓惊诧。”皇帝是要为熙宁变法翻案,却未必要替王安石翻案。
个中差别,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也算是权变。
但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干脆直接地摇了摇头:
“王卿莫不是与朕玩笑?熙宁新法与王安石一损俱损,切割可不比翻案简单。
“况且,人与事什么时候能一分为二了?”
翻案这种事,是最讲规矩的——向来不是论对错,而是表态度。
人就是事,事就是人。
别谈什么对事不对人这种笑话,历史上张居正被反攻倒算,所做的什么事都是错的。
新法是坏的,用人是错的,动机更是十恶不赦。
连刘世延这种货色,都能以“权相倾陷,拟罪夺爵,大为可惜”而一朝翻案,被重新请出来主持工作,一度“照旧于南京都督府”--宁愿刘世延再作奸犯科二十年后庾死,也不能接受张居正将其夺爵是做对了。
一分为二?
也没见谁敢将太宗皇帝一分为二,说一句其虽一代英主,但兵变之事得国不正。
别说直指本朝朱棣了,哪怕点评前宋太宗如何如何,都是罪大恶极的影射。
人与事还想一分为二,只有戏台上才能唱这么儿戏。
王安石与熙宁变法同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王安石暴虐敛财,变法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正因如此,朱翊钧想为新法竖旗,才要为王安石翻案!
谁不知道熙宁变法不乏扰民、损民之事?谁不清楚王安石的缺陷所在?
被朝野辱骂数百年,当然事出有因。
可翻案就要彻底,容不得遮遮掩掩,折衷众论。
王锡爵久在地方,面对皇帝这话,竟一时无言——就像历史上一样,这厮就事论事,在众人支持时反对张居正,众人反对时支持张居正,弄得两面不讨好。
这时,福建巡抚栗在庭突然开口:“陛下,臣有一家之见。”
朱翊钧转头看去。
这厮经年不见,神态显得越发干练,就是这一说话,朱翊钧心中便升起这厮要献殷勤的征兆。
他摆了摆手,示意栗在庭继续说。
栗在庭正色道:“陛下,臣通读《宋史》,深感其文繁猥特甚,叙事舛谬疏略。”
“只粗读,便觉其叙事错杂处、失检处、错谬处、遗漏处、牾处各十余条,其各传回护处、附会处、是非失当处、是非乖谬处共百余条,以至于柯维骐奋发而起,作《宋史新编》欲纠正其谬,则《宋史》之价值,可见一斑。”
“而其舛谬为多,而数百年来未有人起而纠之者,王荆公之事亦在其中。”
“若欲正本清源,还青史昭昭,不妨重修王安石传。”
这话一出,群臣神情各异,先后陷入沉思。
栗在庭这话说得巧妙。
宋史写得烂,是公认的事情。
因为《宋实录》一度被称为“党政之工具”、“遍布诬罔之辞”、“聚讼最纷”,而基于实录写得《宋史》,又是出了名的听信一面之词,不能明辨真伪,主打一个敷衍了事。
有才学之人,无不唾弃《宋史》。
譬如栗在庭口中的柯维骐便是如此,其人是嘉靖进士,当代数得上名的史学达者,因看不惯宋史,干脆采宋、.辽、金三史,去伪存真,作《宋史新编》,以击异订讹。
所以,这种情况下,要为受旧党政治迫害最深的王安石重新作传,深挖错讹,以正视听,恰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传都重写了,自然会基于新的史料,做出新的盖棺定论。
这是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实操之法。
朱翊钧思索片刻,不禁也点了点头,这路数倒是恰到好处。
他别过脸,看向站在一旁的王世贞:“王卿,兰台著书记史,盖棺定论,此事当仁不让该有个态度,你怎么说?”
绕是王世贞这等玲珑人物,此时也难得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陛下,《宋史》、《宋实录》固然多有错漏,然而,纵观熙宁变法,青苗法、市易法、保马法等,无不是暴虐敛财,为祸天下。”
“青史昭昭,大略上不会有什么出入。”
“只王安石初衷,尚有一丝余地。”
执掌兰台的王世贞态度很清楚。
洗白归洗白,也得基于史料。
再编不是乱编,修订不是瞎订。
新法上残民总是事实,王安石既然执宰天下,总得担起责任来。
想洗白,恐怕只能在王安石的动机上商榷一表态自然不用皇帝挨个点名。
在王世贞开口后,申时行思索稍许,也沉着表态:”陛下,王安石无识而有志,可胜惜哉。
申时行的态度,就是内阁的态度。
往往也代表着在家守制的张居正的态度。
这话申时行引自张居正的资治通鉴直解的说法,“有才而无识”,只换了个顺序与说法,表示对王安石志向的认同。
暴虐敛财,为祸天下?
那申阁老就说了,王安石只是“无识”,他的“识”就只能支撑他走到那一步。
但再怎么说,王安石都是“有志”之人,不比束手旁观,宁愿眼睁睁看着宋室江河日下的司马光等人好多了?
总而言之,熙宁变法事败的责任,王安石肯定是要担的,但这是人与时代的局限,绝非王安石心眼坏。
王世贞看了一眼申时行,似乎在考量。
片刻后,前者缓缓点头。
确实也没有什么偏离事实的地方,王安石是道德君子,动机和目的从来没被质疑过,哪怕司马光也不会否定王安石的救国本心,如今不过是准备重新捡起来这个方向宣传而已。
兰台与内阁有了共识,那事情便敲定一半了。
朱翊钧最后看向礼部尚书汪宗伊:“汪卿以为然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汪宗伊仰着头,看着房梁出神。
旁边的殷正茂正要提醒一句。
“回陛下的话,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弊则通变,实乃天道。”
汪宗伊回过神来,娓娓开口。
第一句便引用了张居正评价王安石的原话。
只见其神色感慨,继续说道:“宋至神宗,国势不振,一泻千里,实有旦夕倾亡之迹。”
“弊则通变,天下不变则必死,变则或死。”
“一如今日,不论成败,亦非变不可!”
借古怀今的意味太重了,在场众人自然都能听出来,无不动容。
众人如今齐聚于皇极殿共商国是,不就是这个缘故么?
朱翊钧沉默片刻,率先击节称赞:“弊则通变,诚然也,不能只有在事成之际,才歌颂变法。”
“王安石救亡图存,虽败犹荣!”
见没了异议,朱翊钧最终拍板-—王安石一念报国,不可谓非君子也。
王世贞默默将这话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