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亭驿。
烛火在窗前轻轻摇曳,于是在墙上的人影左右摇摆。
端坐在书桌前的那位身穿绛紫色常服的从二品大员,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他的身影在他背后忽左忽右。
他只是稍稍有些懊恼。
也不知道是心里的烦闷还是今年辽北道的暑热来的早了些,总觉得身上燥热心里也燥热。
不开窗便难受的厉害,开了窗这小烛就经不住那微风的胁迫。
明明还冷着,窗子开着让侍奉在身后的那位小童都不得不轻轻跺脚。
从傍晚开始就稀稀落落的飘了些雪花,不大,不密,倒像是怀念旧春的梨花开早了些所以谢早了些。
在这位从二品大员的桌案上摆着几份急报。
有七个县都出现了匪情,而且胆大包天到直接攻打县城。
这种事,在大宁立国之后就没出现过。
哪怕是立国之初辽北道匪患严重,可也是战兵把匪寇吓得缩在山里不敢妄动。
二十几年后国富民强,这些匪寇反倒是胆大包天起来。
之所以出现了这种情况,只是因为各地的厢兵人心都散了。
站在这位大员身后的小书童只十六七岁年纪,看着是个绝对聪明伶俐的。
他当然看得出来道堂大人心中烦闷,也看得出来大人焦虑。
“这恼人的风,只顾着吹我和桌子上的蜡烛,偏偏就不肯帮道堂吹吹才落下的墨,一点儿都不懂事。”
尉迟万年微微笑了笑:“就你懂事?冷就说冷说什么风不懂事。”
小书童说:“风就是不懂事啊,懂事的话不但要帮道堂吹干墨迹,还要帮道堂翻页才对。”
尉迟万年问:“为何要帮我翻页?”
小书童说:“道堂在这一页上已经纠结了小半个时辰,再不翻页道堂连觉都睡不够了。”
尉迟万年又笑了笑:“总是你会说些话揶揄我,不怕我打你板子。”
小书童嘿嘿嘿的乐起来:“道堂总是拿打板子吓唬人,其实也没见打过谁。”
尉迟万年道:“因为没人比你更惹人厌。”
小书童道:“那风要是再不帮道堂翻篇,我可要伸手了啊。”
尉迟万年微微摇头:“哪有那么好翻篇。”
小书童往前凑了凑,连忙把头缩回来:“原来是写奏折,那我可不敢胡言乱语了。”
尉迟万年放下手里的笔,回身看向小书童问道:“倒是装得很像,你站在我身后,这写了一半便始终不知如何动笔的奏折你看了几十遍,怕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吧。”
小书童说:“朝堂大事啊,我敢偷看也不敢说,偷看最多打板子,说一个字都是掉脑袋的罪。”
他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没活够呢。”
尉迟万年哼了一声。
“你也知我为难,今日就许你帮我想想。”
他坐正了身子。
“因叶明堂到冰州后的诸多举措,导致各县厢兵人心涣散。”
“如今七县之地匪患横行甚至直冲县衙,百姓多有死伤。”
“这一本我要是不参他,对不起我身上这一身官袍,更对不起陛下信任。”
“可若是我参了他......朝廷里必会有人说我是借题发挥,实是与叶明堂不睦。”
“我与他尚未见面,辽北道已是风言风语,说他欲杀我,说我欲除他。”
小书童说:“世上事都由着人说,哪有什么是不让人说的,最多是不让人当面说。”
他看向尉迟万年:“道堂要是怕说就不写这份奏折,若是不怕说就写。”
尉迟万年:“一句废话。”
小书童道:“不说废话说什么呢?我又不知道堂心意。”
尉迟万年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是这一口气吹的,或许是窗外的风比刚才大了些。
他那被烛火映照在墙上的身影,左右晃动的也更厉害了些。
这张书桌上除了有一份未写完的奏折之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道丞权利的银牌。
这张牌子代表着辽北道二十万厢兵的动向。
牌子一直放在那没动,奏折写了一半。
小书童年纪不大却跟着尉迟万年已有多年,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道堂心意?
道堂心中摇摆不定的,其实根本不是这份奏折写不写。
“道堂你说,如果你这份奏折送去朝堂,陛下和大人们信不信你?”
尉迟万年微微摇头:“多半是不信的。”
小书童又问:“那这份奏折若不写,那陛下会大人们会不会怪你?”
尉迟万年又摇头:“多半是不会的。”
小书童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良久之后,尉迟万年忽然笑着问了一句:“你是真不怕死?”
小书童说:“道堂在我面前从来不说那些大事,可我知道道堂其实也难过。”
尉迟万年问他:“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何难过?”
小书童说:“来找道堂的那些人,个个都和道堂那么亲近,道堂见到他们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不是装出来的。”
“我跟随道堂多年,道堂的笑什么时候是假的什么时候是真的,我还是能看的出来。”
“道堂难过,是因为若道堂不顾及老兄弟,那总觉得亏欠,然若顾及......道堂已经是道堂了啊。”
尉迟万年沉默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当初收留的这个孤儿会看的这么深邃。
“按照惯例,我这般年纪,就算是正常情况,做一任道丞之后也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长安城里的闲散衙门,总是会有我一个位置。”
“可我还不到五十岁。”
他看了看那份奏折。
写了这份奏折,可能会让朝廷里一些人认为他确实无辜。
但也会让一些人看出端倪,事情才出,身为道丞的尉迟万年不急着平叛反而急着往长安送一份参叶无坷的奏折。
就算这奏折该上,叶无坷该参,也是在平定叛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