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I.水晶人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污染一样令人难受的消毒水味。
滴—、滴—、滴—
心电监测机发出单调的声音。
病床上的楚枫无神地睁着眼,盯着空白的天花板。
小学的时候他最讨厌白色,空洞、无聊的颜色。
那时候他做过一个很奇特的梦,直到现在二十七岁还印象深刻,他梦见自己是一个被挖空的水晶人,站在四面雪白的空盒子里,他的脑袋、胸膛、肚子里,全都被挖空了。
但所有人都羡慕他是最闪耀的水晶人。
他爸妈还嫌不够,往他脑袋的空洞里投下好多小灯泡,像给小猪存钱罐投硬币一样,灯泡积累在他的肚子里,水晶不停地折射着灯光,那光芒越来越耀眼,刺着旁人的眼睛。
他们发出更大声的惊叹,眼神却更冷漠地瞧着他。
梦中,水晶人楚枫在那四面空白中走着、走着、彷徨四顾,永远走不出去,终于——
他倒了下去,狠狠把自己往地上砸,乒铃乓啷!
他被摔碎了,水晶做的手脚碎成了好几段,闪光的小灯泡从水晶肚子的破口里流出来,他的父母捂着脸发出尖叫,周围的人交头接耳,像蟑螂一样躲在背后窸窸窣窣,水晶人小楚枫支离破碎地摔在地上,放声狂笑。
后来,他也做过几次类似的梦,但每次当他把自己地上摔,那冷硬的白色地砖忽然就变成了羊绒地毯,像一大团乳白色的棉花糖,云朵般轻轻柔柔地托住了他。
监视他的父母、围观他的看不清脸的好多人,也全都消失了。水晶人小楚枫一开始还愤恨地把自己往那上摔,除了微微陷进去、体会到棉花糖般的柔软,再无伤害。
后来他摔累了,索性就趴在那云朵上沉沉地睡一觉
再醒来,就是要去上课的时候了。谢时煜会帮他吃掉难吃的水煮蛋,并用好吃的流心蛋跟他交换。
渐渐长大的楚枫,再也没做过那种水晶人的梦。
吊瓶的点滴,一滴一滴输进瘦弱的身体。楚枫侧过头,看见病床旁的柜子,他的梦想城头套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具白色的尸体。
里面装着一城废墟。
楚枫的耳边仿嗡嗡地回想着大爆炸的声音,太过巨大的声响,听起来像已震碎耳膜的消音。
——冷硬的白色地砖,是不会无缘无故变成棉花糖一样柔软的。
在过去的人生里,每一次他往下坠落的时候,都是谢时煜在小心翼翼地托着他。
即使变成了一段段程序数据,最后的最后,也还是接住了他,不让他被摔的粉碎。
楚枫第一次从理智上清晰地认识到:
谢时煜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从今往后的人生,没有人会接着他,他要么自己接着自己,要么,摔个粉碎。
、
第二天,刚从生死线挣扎回来的楚枫就下了病床,托人24小时监控他爸妈的手机,一有电话全部转接到他这。
“楚枫妈妈,上次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呀。”
对面明显愣了一秒,讪讪道:“…楚总,是你啊,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好,住院了?”
楚枫笑了笑,脸色苍白如纸,伪装的声音却神气十足:“没什么事,李总从哪听说我住院的?”
对面明显有点蒙了,随口扯了两句,挂掉了电话。
谢时煜不在,偌大的公司就像一块扔在野外的肥肉,每只秃鹰都想来叼一口。
按照法律,谢时煜的全部财产都由他继承,但他知道自己是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如果他一直没醒,谢时煜的财产就可以按照配偶当事人无法履行法律义务,由他父母代为履行。
他父母无能力也无心管理谢时煜那么大一个公司,对方出什么价,卖了就是。
楚枫从病床上坐起来,一边吊瓶一边一个个打电话,确认公司人事调动,以及哪些人还能用,同时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公司内网,查阅所有工作信息,安排接下来的反击手段。
他已经失去谢时煜了,怎么能让那些垃圾人就这样吞掉他们的婚内财产。
楚枫一刻不停地忙活到深夜,期间护士来给他换了三次药瓶,喂他吃了流食——他太久没进食,不能一开始就吃饭。
忙完所有的楚枫,看着关机后的笔记本电脑,黑漆漆的屏幕倒映出他现在的样子,整个人瘦脱了形,比在游戏里更夸张,嶙峋的骨架上覆着一层苍白的皮。
明天他要召开股东视频会议,决不能这个样子参加。
楚枫立刻打电话,重金预约了一位化妆师,要求不多,只要:让人显得精神点。
化妆师满口答应,还想最近走了大运,接到一个钱这么多还这么简单的工作。
等对方拎着全套化妆工具,见到楚枫的时候,人都呆住了。
化妆、换衣服、换一间气派十足的别墅房间,足足花了五个小时,等楚枫上线视频会议的时候,所有的股东就看到,刚丧偶的楚总裁、一身高定西装,春风满面地露了脸,嘴角含着势在必得的微笑。
看不出一丝一毫悲伤脆弱的神情,在场的股东看了都惊讶,这人怎么连演都不演一下?
——悲痛欲绝、重病住院的传闻不攻而破。这群股东在心里犯嘀咕,这个楚总指不定也是个老狐狸,跟谢总结婚那么多年,可能早就经历了七年之痒,相看两相厌,谢总这回一死,正好继承财产!
所谓丧偶大恸、身体垮掉、去M国治疗,估计都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戏码,楚总指不定高高兴兴地在夏威夷度假呢。
这样一来能应付媒体报道,二来,也能试探出“病倒”期间公司里冒出多少不听话的猫腻,回来就能名正言顺地大清理。我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场的人都有点坐立难安,这位楚总平常性情冷淡,他们也无从了解,一时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有些发憷。
、
楚枫一刻不停地投入了高强度的工作,有时加班到夜深人静,他会打开办公室的抽屉,看一眼里面的白色游戏头套。
但他只是看着,并没有戴上去。
“楚总,您的咖啡。”
秘书敲门进来,楚枫点了点头,他重新把抽屉关上,将那一城废墟锁在黑暗的角落。
、
患者Train的情况越来越好。
很少有患者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第一个开口单词说的是Train,医生们觉得很有意思,将样本8873号重名为样本Train。
Train是目前恢复最佳的药品样本。护士对他进行频繁严密的监护,记录珍贵的数据。
这一天,谢时煜又看到这个短褐发的护士来了,带着一个头套。
这个头套他曾经见过,他醒来那天时看见医生从他头上取下来,似乎是个游戏。
他的数据每小时才记一次,中途这一小时,这位护士会偷偷带上头套,上班摸鱼打游戏。
今天,这位护士也开始了摸鱼,四十五分钟后,她像平常那样猛地摘掉头套,骂了句FUCK!
似乎是在游戏里碰到了难关,连续好几天也过不去。
谢时煜伸出手:“CanItry?”
小护士吓了一跳,在她眼中,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重病患者在找她要游戏玩,她觉得有点惊悚,摇了摇头。
谢时煜用英文说:“只用十秒。”
十秒?小护士露出了“你在吹牛逼”的表情,她玩了两周,死活摘不到森林七彩花。
这朵花每个玩家的梦想城里都有一朵,只在这个月开,有各种怪物把守,过季就绝版,绝对是必摘项目。还有鸡贼的玩家故意加别人好友,跑去别人家里偷摘花。
她为这花肝了半个月,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摘不到,玩家论坛一堆人骂游戏公司不做人,搞这么难的东西出来!这绷带重症男竟然敢夸下海口说十秒?
谢时煜继续表示:“我可以用自己的头套。justtenseconds.”
小护士犹豫了一会,最后拿出上次做脑波治疗时的头套,递给谢时煜:
“就十秒,我邀请你来我的梦想城。”
、
谢时煜第一次正式进入这款全息游戏:
【WelcometoDreamCity】
【Loading……】
很快,谢时煜进入了场景,他尝试跑跳了一下,动作很灵敏。
他的游戏人物身上什么装备也没有,ID是个空空的:待填写。
“就在那里的森林。”小护士拿出一本羊皮图鉴,指给谢时煜看:
“森林里有两头怪兽把守,还有四只鼻涕虫,要随时小心出没的食人花……不是我说,你这什么装备都没有,也没钱氪金,真的能行吗?”
护士突然飙了一大串英文,还带着一股爱尔兰口音,谢时煜其实听得不是很懂,出于自信,他比了手势:
“Noproble”
接着冲进了森林。
小护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发笑,真是初生新人不怕死,就这么冲进去,等着被怪兽暴打踢出来吧。
九秒后,叮咚——
眼前弹出梦想城系统的提示:
【友情提示,您的森林七彩花已被采摘】
小护士:?!!
过了两三秒,就看到那位装备空空ID空空的新人,从森林里气定神闲地走出来,手里拿着她的七彩花,周身萦绕着彩虹光。
“Ohmygod!!”小护士发出一连串惊叹,“你也太强了!怎么做到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另一声提示:
【您的森林七彩花已被ID:待填写,放入游戏背包】
小护士:?
等等这什么情况?放入游戏背包就是占为己有了,她这是…被抢了?
下一秒,她就看见这位新人病患,朝她伸出手:
“Money.”
小护士:“……”
、
谢时煜赚到了他醒来的第一笔钱。
并没有多少钱,小护士也没介意,还给他科普了很多梦想城的事,听得久了,谢时煜也渐渐能听得懂对方爱尔兰口音的英语。
从他的直觉来看,梦想城是一个商业价值很高的游戏。
等药物试验结束,医疗机构就不会再免费养他,会把他送出去,鉴于他没有任何亲友,他必须自己找到生存的方法。
这款药物只保住了他的命,他烧伤毁容、双腿残疾,还有可能的后遗症,都要自己去治疗。
以及,这里的通行语言是法语,英语的话…要看对方会不会说。他要自己克服语言难关,以及他没有身份证明,需要想办法办一张这个太平洋岛国的暂住证,出去之后,再要想办法找到住宿……
谢时煜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未来进行规划。他每天除了打针、吃药、接受手术,就是躺在病床上,戴上游戏头套,研究梦想城。
这是他目前找到的最适合自己的生财之道。
、
“嗯…你恢复的相当不错。”金发医生看着谢时煜过去一周的各项数据,“我都不好说你恢复的这么好,是我们的药物作用,还是你自己意志坚强。”
一般患者,失忆、无亲无故,或者双腿残疾不能行走,或者全身烧伤、全脸毁容,哪一个发生都是致命打击。
很多患者醒来后一直要自杀,或者有心理问题,觉得没法活下去,尤其是解开绷带后看到自己烧伤后的伤疤,人不人鬼不鬼的像个怪物,自己看了都想尖叫。
但这位Train,从来不情绪失控,也没有轻生倾向,没有任何亲友家属来看望他,也不悲伤不哭泣,儿臂粗的针管药剂打进身体里,别的患者疼的哭爹喊娘,Train一声不吭。
医生对这样的异常感觉很奇怪,她问过Train,是不是有什么信念在支撑他?
谢时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心里总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活着。
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
一个月后
缠满绷带的谢时煜坐在病床上,从小护士那里借来了一台小型笔记本,他登录上梦想城玩家论坛。
登录-论坛-绑定梦想城账号——
【账号ID不允许为空】
谢时煜顿了一下。
他玩了一个月,游戏账号ID还是空空的待填写。
他返回上一级,光标在账号ID那一栏闪烁,谢时煜低头看着键盘,26个字母出现在眼前……
其中,某一个字母忽然让他感觉到一丝熟悉,谢时煜想了想,在ID栏上写下:
很快,一位名为X的账号发出了一个帖子:[新手攻略]
自此,梦想城游戏迎来了最强大神X的时代。
、
“尊敬的乘客,列车前方到站:H市。”
“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动车停站时间很短……”
车窗外划过熟悉的风景,他回家了。
从S市回归的楚枫拎起行李,跟随人潮下车。
离开空调,一下车,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涌动,挤在扶梯口,楚枫拎着不多的行李,走了旁边的楼梯。
走一道坡,按惯例前往南出站口,滴——验身份证,出闸机口……
楚枫一出来,就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
穿着黑T恤、短裤,凉鞋,很稀松平常的普通人装扮,但又戴着墨镜、鸭舌帽、口罩,一张脸挡的严严实实,看起来像个鬼鬼祟祟的可疑分子。
出站闸机口旁的保安瞥了这家伙几眼,楚枫笑着走过来,抓住可疑分子: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家等我的吗。”
谢时煜咻地像只毛绒大熊,一把抱着回家的老婆。
他最近被媒体关注太多,出门只好打扮得像个犯罪分子。谢时煜把脑袋埋进楚枫的颈窝里轻轻蹭蹭:
“…想你了。”
同性婚姻合法已经十年了,周围人见怪不怪地自己赶路,没有分给他们多余的眼神。
“肉不肉麻?”楚枫笑着戳了戳谢时煜的左后肩,“先放开,我饿了,赶紧回家吃饭。”
谢时煜松开手,帮楚枫拎起行李,边走又边凑过来,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坏笑地问:
“哪张嘴饿了?”
楚枫白了他一眼,随后也靠过去,挽着谢时煜的臂弯,很轻很轻地回答:
“都饿。”
、
晚高峰全城堵车,谢时煜和楚枫走进地铁站,列车到站,门叮叮地打开,他俩挤在沙丁鱼般的人群里,被推着涌进车厢。
谢时煜赶紧勾了一根铁杆作为固定点,顺手揽过楚枫,站稳。列车开了,四周挤得动都不能动弹一下。
灼热的二氧化碳连空调也无法掩盖,戴着口罩的谢时煜热的直冒汗,又不敢把口罩拿下来生怕别人认出来。
楚枫靠在他怀里,他们随着地铁的行进刹车,微微晃动着。
比起谢时煜在镁光灯下、穿着高定西装、谈吐优雅、全身上下都散发贵气的光芒,楚枫更喜欢现在的他,挤在普通的地铁里,穿着稀松平常的T恤短裤,热了一头汗。但他们可以借着地铁的拥挤,抱着,体温贴着体温。
列车哐当、哐当地在行进。完美的谢总裁只要打开视频就能看到,但这样的谢时煜,只属于他一个人。
楚枫靠着谢时煜的胸膛,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伸手环住他。
“怎么了?”谢时煜低头问他,“靠着我睡一会?还要坐四十分钟才到家。”
楚枫应了一声,声音轻弱得像只小猫,谢时煜伸手摸了摸楚枫的额头:
“是不是太累了?感觉你脸色不太好。”
“还好。”楚枫靠在谢时煜,顿了一下,说:
“在动车上做了一个噩梦。”
“你在动车上睡着了?”谢时煜抱紧楚枫:“什么噩梦?”
楚枫:“梦见我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
高空坠落是常见噩梦,谢时煜以前看过一点周公解梦网站,似乎是预示着人心情不安,焦虑无助,他正想问楚枫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压力……
他怀里的楚枫动了一下,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声音贴着他的胸膛,有点闷闷的可爱:
“不过,你接住我了。”
、
从前有一个总想把自己摔碎的水晶人。
后来,他遇到了一朵软乎乎的大云朵,他们一起回了家。
——Part.Ⅱ十八岁——
圣诞夜的时候,谢时煜来楚枫家做作业。
两人走在放学的路上,不远处的百货门口站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面坠着星星、月亮、漂亮的小灯泡,和不同人许下的愿望纸。
南方的冬天不会下雪,每一丝空气却都冻的刺骨,仿佛有细小的冰晶顺着呼吸钻进身体里,在肺腑里结冰,冻的人浑身直打哆嗦。
楚枫的脸裹进毛呢围巾里,手被谢时煜握着放进校服口袋里,他拉了拉围巾,恨不得整个人都塌缩温暖的羊绒里。
“有这么冷吗?”谢时煜呵出一口白气,笑着看楚枫像一只从洞口冒出头的小动物,冷得要钻回温暖的小窝。
两周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楚枫不吱声,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圣诞树下光明正大抱在一起的情侣,手在谢时煜掌心里动了动。
谢时煜:“怎么了?”
他感觉楚枫细嫩微凉的指尖蹭过他,像有小猫舔着他的手心。
“今晚…我爸妈不在家。”楚枫轻声说。
谢时煜点点头,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楚枫爸妈不在家,他们在家的话,他哪有办法去楚枫家做作业。
窸窣、窸窣,他们像往常那样往前走。
楚枫沉默着,没有说话,忽然他把手一抽,挣脱谢时煜的牵握,放回自己的校服口袋。
安静的沉默,十八岁的谢时煜回头品了一下楚枫刚才那句话,忽然领悟了,他凑过来,眉眼里都是笑意:
“楚枫,你刚刚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没有!”楚枫把一张小脸都缩进毛呢围巾里,催着谢时煜:“快走,回去做作业了。”
、
滴——
楚枫打开家门密码锁的时候,谢时煜靠在他身后,灼热的体温透过校服传来,楚枫顿了一下,重新捡起路上断掉的话题:
“我爸妈…后天才回来。”
“所以,作业其实可以明天再做?”
十八岁的谢时煜伸手拨弄着楚枫柔软乌黑的头发,像一匹捉住小羊的狼:
“今晚我们先做点别的?”
冰冷的冬风穿堂而过,刺激着人追逐滚烫的温度,羔羊楚枫缩在厚厚的围巾里,轻声应了:
“…嗯。”
、
砰——
门立刻关上,楚枫被谢时煜一把拽进屋子里、抵在门板上,扣住手腕不许挣扎,细细地接吻。
围巾落下、外套解开。
“…唔。”
毛衣里鼓起一只手的形状。楚枫缩了缩肩,谢时煜抱着他低声问: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楚枫摇头说不知道,整个人钻进谢时煜的怀里,顿了一会儿,他问:
“你…会吗?”
谢时煜笑了笑:“知道原理。”
厚厚的衣服像遇了冬的树,一路脱枝落叶,逶迤进房间,两股体温像逢春的藤条,紧紧交抱在一起。
路过梳妆间时,谢时煜忽然停下动作像是想到缺了什么,楚枫随机从架子上拿了一罐白色的滋润霜,红着耳朵塞进谢时煜手中:
“用…用这个吧。”
谢时煜低头亲了楚枫一口,他单手抱起楚枫,拧开卧室门,掀开温暖的鸭绒被,把怕冷的楚枫裹起来,省的着凉了。
楚枫躺在卧室里,将被子打开一角,让谢时煜也钻进来。
窗外夜幕降临,外面的世界很喧嚣,到处响着叮玲玲的铃声在唱:MerryChristmas……他们贴在一起,盖着被子,楚枫看不见之后的动作,他的手攥紧身下的软枕。
“有点怕?”
谢时煜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睫毛,轻声问他。
楚枫是有点怕疼,但现在不好说这个,他摇摇头,伸手攀着谢时煜的肩背,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只说不怕。
很快,楚枫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融化的雪人,被和煦春风拥抱着,化成一汪清透的雪水……
谢时煜轻轻吻着怀里的珍宝,他感觉楚枫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全身心地信任他,发出的声音小小的,像一只细弱的小猫。
心里阴暗的欲念在疯狂滋长,谢时煜用了十二万分的克制力没有表露出来。过了很久,他轻轻吻着楚枫的额头:
“还好吧?”
楚枫点点头,怕冷的他现在也有些发热了,小雪人连续融化了两次,变成春江水暖与和煦东风缠绵在一起。
砰当——
被使用了多次的滋润霜滚到了地上,罐体几乎用空了,滴溜溜地打了个旋儿,滚进床铺底下。
他们谁也没空管。最后,楚枫趴在枕头上,额角微汗,这是他第一次在冬天热的想踢被子。
谢时煜躺在他身旁,反而没怎么出汗。楚枫看着他的神情,感觉谢时煜好像一直在苦苦忍耐着什么似的。
“怎么了吗?”楚枫好奇地问。
谢时煜本来没打算说,听了这句问,心里痒的按捺不住:
“楚枫,你…稍微习惯点了吗?”
楚枫:?
谢时煜:“我可以…进后一半吗?”
楚枫:??
鼓起的被子向上挺了一下。
谢时煜:“这才是全部。”
楚枫尖叫了一声,立刻捂住嘴,和煦的春风撕下伪装,变成猛烈的风暴,小雪人被刮进风里,剧烈地上下颠伏着。
他像一只被狼追杀的羔羊,钻进羊圈里躲起来,即使一直哭叫着出去、出去!凶猛的恶狼还是一步步破开所有的保护圈,将小羊羔叼出来,吃掉。
凌晨,03:48
恶狼餍足地舔一舔自己的爪子,松开小羔羊。
楚枫脸颊、脖子、耳朵、都是红红的,连眼睛也哭的发红。谢时煜疼惜地亲了亲他的颈窝:
“还好吗?”
楚枫白了他一眼,不想说话。谢时煜笑了几声,双手将楚枫抱起来,去洗个热水澡。
水声哗啦啦……
洗澡的时候,楚枫趁机狠狠咬了一口谢时煜,可他实在太没力气,只在谢恶狼的脖子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小牙印,惹来谢时煜两声笑。
楚枫的嗓子全哑了,骂不动人,他就用手在谢时煜的手臂上写字,骂他:变态、色鬼、不是人……写好久才能骂一句,骂一句谢时煜就低头亲他一口:
“好了、不生气了。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
楚枫继续写字:还吃什么!都要吃早饭了!
白皙的指尖一笔一划地划过皮肤,有些痒,像小猫爪在轻轻地挠,谢时煜凑过来,不怀好意地笑道:
“亲爱的,你再写下去,待会醒来可能就直接吃午饭咯。”
楚枫立刻缩起手,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时煜:你还能来?
——真的不是人!
谢时煜笑而不答,他抱着楚枫走出浴室,转头看了眼客厅的时钟:04:13,他的语气有些歉疚:
“今天抱歉,累坏了吧?”
楚枫把脸转进谢时煜怀里,贴着他的胸膛,不理他。
谢时煜小心翼翼地将楚枫抱回卧室,裹进鸭绒被里,又倒了一杯水,仔仔细细地给楚枫喂着。喂完,谢时煜转身想去四处收拾一下,忽然身上一暖——
楚枫伸手环住谢时煜的腰,用哑了的声音说:
“先…睡觉吧。”
——睡醒了再收拾。
谢时煜知道楚枫这是心疼他了,他笑着钻进温暖的被窝,紧紧抱着楚枫。
窗外的世界很安静,装满愿望的圣诞树远远地站在街上。
——两个月前,妈妈胃癌去世了。
谢时煜闭上眼睛,双臂之间,他抱着这世上仅存的跟他最亲近的人,呼吸着彼此的呼吸,进入沉沉的梦乡……
15分钟后
楚枫快睡着时,忽然感觉身旁一空!
谢时煜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滋溜一下跳下床,开灯。
啪嗒,夜色驱散,明亮的白光充满卧室,困了的楚枫发出抗议:
“谢时煜…你干嘛……”
“楚枫、楚枫!你记不记得你当时塞给我一个白罐子?你知道那个是涂什么的吗?”
“不知道…”困倦的楚枫迷迷糊糊地应着,完全不理解谢时煜干嘛突然纠结这个:“我随便拿的…反正就是,保湿的吧。”
谢时煜声音有一点急切:“那你还记得上面写什么吗?”
楚枫无语了:“不记得了,这有什么关系吗?好像是…什么Lam…b,绵羊油…滋润霜吧。”
“你确定…是Lamb?”谢时煜的表情顿了一下,心里有一种更不好的预感。
楚枫也逐渐清醒了,他感觉到事情可能确实有点不对劲,不然谢时煜不会这样。
不一会儿,谢时煜就从床铺地下找到了那个小白罐:已经几乎被他挖空了。
谢时煜立刻打开手机,淘`宝app,拍照搜图……
楚枫也凑过来看,很快,屏幕上搜出了同款商品:
LAMER海蓝之谜精华面霜100ml
售价:4250元
楚枫:“……”
谢时煜:“……”
很多年以后,他们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十八岁那年一起度过的圣诞夜有多么奢华。
——Part.Ⅲ十岁小谢的忧郁——
“同学们,安静一下,注意了,这次市里有个征文朗诵比赛……安!静!!不讲话会死啊!!”
台上的女老师突然提高八度发出尖锐的叫声,底下的小学生顿时鸦雀无声。
“一个个真是贱骨头!好好讲话听不进去就是要人骂两句!”
全班安静了一会儿,三年级班主任孟老师又换上了柔美的女音:
“好了,我待会让语文课代表把征文的要求抄在黑板上,你们每个人回家都要写一篇,知道了吗?下周一交。现在开始上课,语文书翻到……”
、
叮铃——叮铃——下课铃打响了。
“同学们,下课,不要到处乱跑啊,下节课还是语文课。”孟老师:“对了,楚枫,还有课代表,过来一下,这次有个诗词竞赛……”
坐在最后排的小时煜无聊地玩着铅笔,看着坐在最中央的小楚枫站起身,跟班主任去办公室。
自从二年级被楚枫父母发现他俩坐同桌,孟老师就把谢时煜调去最后一排,楚枫留在中间。
“印象深刻的亲人……”
小时煜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盯着黑板上的征文要求: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亲人是我们成长中相伴最长的人,他们有给你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吗?请选择一位亲人进行写作,题目自拟,反映出深刻的主题即可。
小时煜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兴趣,到时候以楚枫原型编造一位弟弟写写交上去好了。
“本次比赛将评选出作文金星奖、银星奖、和作文新星奖,获得星星奖章的同学可以晋级参加全省征文朗诵比赛,并赠送S市迪士尼乐园一日游、香格里拉五星级酒店三天三晚……”
“哇噻!”
周围的小朋友朗读着黑板上的【征文奖励】,发出惊叹声。
“不过这种太难了,轮不到我们,别想了,回去随便写写吧。”周围同学勾肩搭背地去走廊上玩,“对了下周实践课去哪里呀……”
他们说笑着走远,小时煜独自坐在座位上,抬起脑袋:免费的游乐园、豪华大酒店…他还从来没有去过。
以楚枫的水平…这种竞赛应该是拿金星奖的,如果…假如他也能拿到的话…拿那个最后的作文新星奖就可以了,只要能拿到,他就可以跟楚枫一起去玩……
自从他们被调开之后,没法再做同桌,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少。最近楚枫在忙竞赛的事,一下课就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回家,楚枫的爸妈最近也会来接他,小时煜掰着手指头算,他已经10天21小时57分38秒…39秒,没有跟楚枫一起玩了。
再这样下去,楚枫是不是慢慢就对他…疏远了?然后就…也不再跟他一起玩,不跟他说话了。
小时煜感到一阵控制不住的焦急。
即使只有十岁的他也懂得人生的道理,小时候玩得好的伙伴长大慢慢就走散了,这很正常。而且,早在幼儿园的时候他就习惯了没人跟他玩,楚枫理不理他又有什么所谓。
——他不应该这么烦躁的。
小时煜一脸“没错我很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在乎楚枫理不理我”地趴在桌子上,恹恹的,像一棵被晒焉了的小草。
、
[我的弟弟:谢木风]
三年(1)班谢时煜
孟老师微笑:“你这是编的吧。”
小时煜有些不好意思。
孟老师叹了一口气,反正她也没指望谢时煜这样的学生能写出什么获奖作文来,她随意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你回去吧。”
眼前的孩子却没有动。
孟老师皱了下眉:“怎么还站在这儿?”
小时煜是第一次这样赖在老师办公室,他感觉有些局促:“孟老师…请问您可不可以帮我改一改作文?”
孟老师心里厌倦,她还忙着呢,上次那个老领导又叫她组织活动,这次是什么禁毒宣传,还要跟季度考评挂钩,她都烦死了,哪有空帮这种差生改作文。她刚想回绝,就听这学习倒数的小孩大言不惭地说出:
“我想拿作文新星。”
、
噗嗤。
孟老师直接笑出来,很快又板起一张脸:“谢时煜,写作是要基于事实的,有真情实感的才是好作文,像你这样胡编乱造应付了事,还想拿来给我改?别说获奖,你这作文在我这都给不了及格!回去重写!”
、
《小学生满分作文100篇》
十岁的小时煜借了一本作文书,无论数学英语语文课,都在下面认真研究着。经过他对获奖作文的观察,他决定写:“我的妈妈”,歌颂母爱。
“谢时煜,谢时煜!!站起来,重复我刚才说什么!”
小时煜:“……”
讲台上的孟老师一挥手:“出去,罚站。”
小时煜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想要辩解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他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书,从后门走出去。
周围的同学嘻嘻笑起来。砰——
孟老师重重拍了一下讲台:“谁在笑?谁在笑!我警告你们,谁上课再给我心不在焉,就跟他一起滚出去!”
“现在我再重复一遍,下周实践课,我们会去军工基地参观直升飞机…”
班里的小朋友发出哇塞的声音!走廊上的谢时煜也有点怔住,一般实践课都是去玩泥巴、观察虫子,去参观直升飞机?这种实践课从来没听过……
孟老师:“这个机会是楚枫爸爸为我们争取来的,大家一定要珍惜,千万不要给班级丢脸……”
班级同学纷纷把憧憬的目光投向楚枫的座位。
小小的座位上空空的。
“大家都知道这几个月比赛特别多哈,楚枫同学现在就在代表我校参加小学奥数竞赛…大家都要向他学习!现在开始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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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小楚枫这三个月忙竞赛忙疯了。
三年级将要经历很关键的节点:分班。
如果他没能在所有竞赛中获得第一名,分班的时候,他爸妈就会动用关系把谢时煜赶到别的班去。
年幼的小楚枫面对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想了个以退为进的招法,他反问父母,如果他在所有竞赛中都获得第一名,那就要让谢时煜和他都分进最好的班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