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今本来是不愿意走的,她不愿意离开时清薏,近来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
时清薏这段时间确实在慢慢转好,往常吃两口就搁下的东西如今能动上半碗,精神好的时候会出去走走,站在回廊上望着远处重峦叠嶂的山峦,或是在院子里翻一翻古卷。
大夫也说她在慢慢好起来,说不准明天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就能出去骑马踏青。
时絷之忙的厉害也抽空过来看她,那确实是一个温雅又仁和的君主,缺少一点铁血的手段但那点子仁心就足够引得无数人归附。
既忧虑开战过后江南的收成,也担忧边疆好不容易停歇的战火。
年轻的君王日夜难安,时清薏求着赵阿今去看一眼,为她阿姊除了这最后一个隐患。
“不需我去,松树和赵林也可以。”赵阿今舍不得她,除了在她身边,心里永远没有安心的时候。
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答应了下来,她沉沉应声仿若叹息:“我去。”
赵阿今走的那一天正是冬日,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在燕京城的屋檐,时清薏在城门口送她,汗血宝马走出数步又猛地回来,马上的将军铁甲红缨目光灼灼像一团火焰。
同她说:“等着我回来,这一次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把瘦弱的姑娘死死搂进怀里,几乎要让人融入她的血肉,大雪铺天盖地万物寂静,唯有她的声音是暖的。
时清薏贴在她心口处,隔着银甲和薄薄一层听她鼓动的心跳,她的心跳的那样剧烈,那一刻的时清薏突然想要挽留住她。
无需再等以后回来,有什么话不能现在就说呢?
可她到底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做出这样反常的事。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姑娘消失在大雪的尽头,马蹄印被风雪掩盖,突然觉得眼眶干涩。
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万籁俱寂。
赵阿今离京的那天晚上时清薏去宫中找了时絷之,明月高悬在天,她们坐在雪后的院落里喝酒,脊背相抵,不见面容。
死在今年冬天的梅树枯枝被扔进火堆里,像是她们小时候一无所有取暖活下去的时候。
那是她们一起长大的冷宫,年久失修寒风萧瑟。
酒是埋在树下的青梅酒,那是她们母妃为她们埋下的,时清薏抱着酒坛子把全身都靠在时絷之的肩上:“不知道阿今如今到了哪里......”
“按照路程算大概到了贺州,你如果想让她回来,孤立刻叫人去追。”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阿慕反悔她甚至觉得庆幸,她活的这样疲惫,或许真的任性一些才能活的开心一点。
“不必了,”酒坛子抱在怀里晃了晃,她仿佛是醉了又似乎是没醉,只是低声笑了笑,“我不愿意她回来......”
回来做什么呢?回来看见她这副样子,还是回来继续和阿姊争的头破血流?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的惊人,敛着几分无奈的笑意,似乎是难受的厉害,眉头都皱的极紧。
“阿姊......”
“我在。”时絷之坐在她旁边,她唯一的妹妹依靠着她,呼吸都显得艰涩而困难,像是生怕声音小了她会听不见,她又重复了一声,“小妹,阿姊在这里。”
她没有低下头看着她的妹妹,她只是望着暗色的苍穹,望着无尽的山峦和层层叠叠的宫墙,此刻她不是天下的君王,只是她小妹的阿姊。
“阿姊,临走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时絷之灌了一口酒下去,那酒分明只是温和,她却觉得格外的烈性,灼烧咽喉,烫的她眼眶泛酸。
“阿姊什么时候不答应过?”
无论她要什么,姐姐都会给的,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们一起走过了这是上所有艰辛磨难,终于到了万事顺遂的这一日,她的小妹却没有了那个时间。
时清薏在第二日的凌晨离开,走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孑然一身坐在马上。
没有带太多东西,只着一身浅色衣裙,鬓角的乌发散落下来,在连天飞雪当中轻轻松松的一身,好似只是短暂出门游历,不日就可归家。
可时絷之却明白,她的小妹妹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送别的只有时絷之和慕容齐,马上的姑娘勒着缰绳慢慢悠悠的踩过积雪,待要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那一刻,她突然扭身冲着城门口的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阿姊——”
她的声音难得那样的朝气十足,肆意洒脱的冲身后血脉至亲展颜一笑。
“保重——”
今后的岁岁年年我不在了,你要保重。
话音落下,她猝然攥紧缰绳,上好的宝马长鸣一声扬起四蹄踏碎扬长而去,很快,也许只有一瞬间,那个畅快肆意的身影就被狂风大雪所掩盖。
那一刻时絷之突然很想不顾一切的策马过去随着她的小妹离开,不再管天下之大,也不再管社稷之忧,可是她不能。
她高居庙堂之上,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要依仗于她,他不能自私不能任性,不能随心所欲。
那一刻,她站在猎猎狂风里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不着一物,只有风吹的呼呼作响。
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样凄然的景象。
“慕容,我有时候想,我的决定到底是不是错了......”
她想要站在那个位置上是为了小妹一生遂意无忧,不再为人辖制,可到了最后却是小妹为了她殚精竭虑耗尽了心血,永远不能回头。
世人所期望的与所得到的也许总是背道而驰。
站在她身后的青年为她披上一件兔绒披风,伸出手想安慰的落在她肩上犹豫良久终究只是颓然落下。
她已是权倾天下的君王,再也不是当初的知己好友和仁爱宽和的湘王。
“陛下......臣永远在您身后。”
最终,他只能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一个臣子的位置,他有时候在午夜梦回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当初未曾帮她登临九五,如今是否会不一样?
不必小心翼翼,不必再三思虑,心存仰慕也不是欺君罔上。
可他无法开口,因为一切已成定局。
——
炊烟袅袅,夕阳映照在无垠的雪色上,朦胧起淡淡的暖色,远处的山脚下错落有致的遍布着许多房屋,稻田和菜园子顺着河流蜿蜒,炊烟一直朝着天幕而去。
一匹骏马慢慢悠悠的在进山的路上走着,马背上的姑娘一身白衣被风掀起了衣角,马旁边挂着一袋子酒,行走在朦胧雾气里,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
傍晚时分山脚下的一家人围在热气腾腾的饭菜前,赵长和的媳妇儿端着最后一碗野菜汤进门,远处的夕阳还有最后一抹橙金未曾褪去,模糊中她好像看见一个人。
“看啥呢?”赵长和走出门来接过了她手里最后一碗汤,“天这么冷,还在外头站着。”
“哎,”她放下碗拉了拉赵长和的袖子,有些犹豫,“老赵,你快看看,我刚刚好像在山路上看见阿今她家小媳妇儿了。”
听见这话赵长和也不由得诧异抬头,可远处山路云雾缭绕哪里有半个人影?
“看错了吧,阿慕是个傻孩子,阿今也辛苦,出去这些年也不晓得找到人没有,唉......”他一面说着一面把热乎乎的汤端了进去。
赵婶子临进门又忍不住擦了一把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的碎金让一切看起来犹如一场幻梦,她好像看见了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夕阳慢慢暗淡下去了,屋子里她的小孙女在奶声奶气的喊阿嬷,她也就回过头去嗳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如果阿今的孩子能平安出世,如今大概也是这样大了。
今年冬天的雪太大了,等冬天过去了她再上山给阿今收拾收拾,那孩子就不爱在山下住,前段时间还捎信回来说明年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