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七年。</p>
卞玉京已在梅岗小学教书四年多。</p>
或许是因为被圣天子当面夸奖过，自那次被梅岗学生家长质疑其教书资格后，卞玉京在学校接连被提拔，如今已经成为了梅岗小学专管女部的副校长。</p>
按如今的学校制度，小学副校长已经算是上吏，也即是说，她卞玉京也算是踏入了大明官吏的行列。</p>
虽然成了副校长，但卞玉京依旧兼任教师，负责学校女部五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p>
说起来，过去这四年，她在梅岗小学不断升职加薪。也没有闲人敢来打扰她的生活，用她过往的经历挑事。</p>
生活安逸，事业直线上升，称得上是春风得意了。</p>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缺憾，那便是：她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仍未能成婚。</p>
她的妹妹卞玉楼都在两年前和另一个学校的一位优秀青年教师结婚了，今年更是生下一个儿子，夫妻生活很是美满，让人羡慕。</p>
可她却仍是单身一个。</p>
是真正的单身——以前还有妹妹卞玉楼陪着，如今妹妹在夫家过，又有了孩子，她便只能一个人过了。</p>
白天在学校里还好，晚上回去后，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常辗转难眠。</p>
有时候又会莫名伤感，对影自怜。</p>
她曾想过要一个人过一辈子，可自从妹妹卞玉楼结婚生子后，她又忽然想要过正常女子的生活。</p>
可惜，她过往的经历，如今的身份，以及较高的眼光，注定了难以找到心中良配。</p>
这天上午，卞玉京给孩子们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正准备批改作业，学校的一个门卫在外面敲了敲门。</p>
“卞校长，有人找您。”</p>
“他没报上姓名吗？”</p>
门卫笑着道：“我问过了，可他怎么都不愿意说，只说是您当年在苏州的故人。”</p>
苏州的故人？</p>
听见这话，卞玉京眉头一皱。</p>
她这间大办公室的其余几位老师都望了过来，又立即回过头去，装作认真办公的样子。</p>
但卞玉京敢肯定，这些人绝对在竖着耳朵、留着心思看她怎么应对。</p>
说起来，自几年前圣天子亲临梅岗小学，恰好帮她化解了身份危机，让别人再也不敢那她过去的经历说事。</p>
可这件事却也让全校同事，乃至整个南京的老师，都知道了她卞玉京。同时，她过去更多的经历也被人挖出来，暗中流传。</p>
其中就包括她最初是在苏州成为青楼女子的事。</p>
如今这人说是她在苏州的故人，难免让人怀疑，会否是她当年做青楼女子时的恩客。</p>
卞玉京也想到了这些，下意识就想让门卫直接将那人赶走。转念一想，若是这人以后再来纠缠，只会给她带来更多麻烦。</p>
于是便起身，随门卫来到校门口。</p>
如今梅岗小学经过两次修建，从校内教学设施，到学校周边环境，都今非昔比。在这学校大门左边，便有一片梅花林，在这冬日里盛开得正好。</p>
卞玉京出了校门放眼望去，便在那梅花林边瞧见了一各正在赏梅的中年男子，以及一辆奢华款的凤凰牌自行车。</p>
这人似乎听到校门打开的动静，转过身来。</p>
卞玉京恰见这人模样，不禁娇躯一颤。</p>
这人瞧见卞玉京却是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p>
“云装，近十年未见，莫非不认得我了？”</p>
卞玉京回过神，神色却恢复了平静，道：“梅村先生当面，我怎能不认得。”</p>
来人正是有江左三大文宗之称的吴伟业，吴梅村。</p>
崇祯十五年，苏州虎丘的一位进士吴继善要前往成都任知县，临行前大摆宴席，宴请宾朋好友，为了助兴，还请来了好几位在苏州颇有名气的清官人。</p>
卞玉京与妹妹卞玉楼也应邀而来。</p>
吴伟业也在。</p>
宴席上，吴伟业想试试卞玉京的才气是否真有名声那么大，便让她在一把兰花扇上题诗。</p>
卞玉京写道：“减烛巴山别遥思，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p>
此诗一出，满座宾朋皆为之倾倒、称赞，吴伟业亦因此对卞玉京青眼有加。</p>
此后两人多有来往。</p>
其实，卞玉京有意嫁人为妾以脱离青楼，遂多番暗示，可惜吴伟业就是装作不懂。</p>
后来她干脆让侍女送去一封表白的书信，直抒心意，这才让吴伟业动容，准备纳她。</p>
可惜恰逢田贵妃父亲到江南来选取美女，卞玉京与陈圆圆同时被选中，将要被田氏送往北京。吴伟业不敢得罪权贵，便在卞玉京寓所吹走了几首暗示分手的曲子，飘然离去。</p>
结果，田氏最终只看中了陈圆圆，卞玉京侥幸没被选中。</p>
不过她却因此被吴伟业伤透了心，于是干脆嫁给一位富商之子。</p>
可惜的是，她与这富商之子过得亦不趁意，最后以献上侍女替代她为妾，这才脱身，隐居南京。</p>
再之后，便是为生计所迫，与妹妹在秦淮河开画舫重操旧业。又听闻朝廷开办三年义务教育，广招教师，她与妹妹一起前往面试，成了一名小学教师了。</p>
这一晃近十年过去，卞玉京出了偶尔在某些报刊上看到吴伟业的诗、文，并未与吴伟业见过面。</p>
怎么都没想到，吴伟业竟然跑到这梅岗小学来见她。</p>
“云装，你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吴伟业盯着卞玉京，颇为深情地道。</p>
他今天来此见卞玉京，其实是兴致突发——前两日他与一群文友在秦淮河一画舫上饮酒论文，叫了几个番邦女子陪伴。</p>
可惜不论是那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还是小巧的倭女，虽然都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却根本无法在诗文方面与他们共鸣。</p>
于是，他们这一群“风流才子”就不禁想起了崇祯年间的一众秦淮名妓。</p>
最先被谈到的自然是如今的宣传部郎中柳如是，之后便是寇白门、顾横波等嫁给了权贵、官宦的女子，然后卞玉京这个曾被圣天子夸奖过的“老师”，则成为了众人议论的一大重点。</p>
吴伟业与卞玉京的“爱情”也算是在江南文人圈子流传过，此时吴伟业在场，自然是被众人好一番夸捧。</p>
然后就有人说卞玉京至今未婚，说不定心里仍痴恋着吴伟业——毕竟当年卞玉京对吴伟业先是暗示，后又直接书信表白。哪怕是清官人，这般火热的示爱行径，也是极罕见的，岂不是证明卞玉京对吴伟业痴恋极深？</p>
所以，这些人就怂恿吴伟业去找卞玉京，使其旧情复燃，好将其纳入家中为妾。</p>
想一想，如今纳一个昔日的秦淮名妓为妾并不算什么，可若是那人还曾被圣天子当面夸赞过，能纳其为妾，那就很带劲儿了。</p>
若事成，绝对能轰动江南文坛，他吴梅村的名声说不定也能再上一层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