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邦瑞当然不会打招呼,他们家有家训。
当年徐邦瑞的祖上,第二代魏国公,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就选了南衙的士大夫。
在靖难之战中,徐辉祖领兵北上,在宿州灵壁大败燕王朱棣,正待徐辉祖一鼓作气,打算把朱棣赶回北平,甚至打算趁着酷暑,把朱棣消灭的时候,朱允炆听从了黄子澄的建议,召回了徐辉祖。
军事天赋这东西完全是随机的,是不能靠血脉传承的,很容易出现虎父犬子,但徐辉祖不是犬子,朱棣很能打,徐辉祖能败朱棣,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徐辉祖被召回,在淮北的何福、平安等人很快大败亏输,仅存的南军,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渡河回到了南京。
徐辉祖那叫一个气,再主动请命,带兵在南京浦子口阻击燕王,这一次徐辉祖又赢了!
可是太子府大将盛庸,输的那叫一个彻底,水师尽归燕王,至此,再无胜算可言了。
这就是徐辉祖选择了南衙士大夫的下场,成祖文皇帝登基之后,徐家依旧保留着魏国公的国公爵位,还多了一个定国公,可谓是荣耀至极,一门两公。
自那之后,在南衙没有迁到北衙的魏国公,已经知道该怎么选了。
选南衙士大夫,注定一事无成,还会把自己的命亏掉。
“大珰,骆缇帅那边办完了。”小宦官在张诚耳边,小声的说道。
张诚大手一挥,乐呵呵的说道:“抓人。”
没有理由,没有圣旨,什么都没有,张诚就把在场所有士大夫给摁住了。
“张大裆,张大裆,有事好商量,何必动粗呢!这是图个什么?”林烃奋力挣扎,还在劝张诚不要动武,有辱斯文。
张诚也懒得搭话,直接让人用他们自己的袜子堵住了他们的嘴,省的聒噪。
张诚当然肯拼命,松江府市舶司,这么一个肥缺,陛下给了他,让他管了十六年,他要是不给陛下拼命,日后宦官们还怎么混?
缺德的事儿,不让陛下粘上骂名。
就在此时,贡院也在进行抓捕,骆秉良拿到了名册之后,在五城兵马司的配合之下,开始了全城搜捕,包括了名册上的学子。
五城兵马司愿意配合,则是魏国公府的命令。
徐邦瑞跟着缇骑跑了一晚上,实在是累的跑不动了,让儿子徐维志继续主持大局,在没有张诚、骆秉良都在场的情况下,不许开城门,不许放走任何一个人。
搜捕已经持续了七天,随着七天的调查,关于‘投献之家’的名册,逐渐调查清楚了。
南雍祭酒林烃,是主犯,但主犯不止他一个。
林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他是南雍祭酒,他的哥哥叫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南雍国子监祭酒,林烃、林燫的亲爹林庭机,是嘉靖十四年进士,是南雍国子监祭酒。
林烃、林燫的二伯林庭,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太子太保;林烃、林燫两兄弟的爷爷林瀚,是成化二年的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尚书。
林烃、林燫家族,号称‘三世五尚书、七科八进士’,七科出了八个进士,这就是闽县林氏的实力。
林燫师承徐阶,徐阶说林燫是‘燫可抚世宰物’。
可话分两头说,王一鹗也是徐阶的学生,多次考验,王一鹗都经受住了考验;那张居正也算半个徐阶的学生,所以,学生之间亦有不同。
张诚、骆秉良整理着卷宗,不由得想到了一个词,四世三公,袁绍跟林家比一比,林家这三世五个尚书,不遑多让。
“所以,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最早从弘治三年开始,就已经开始编修了。”张诚终于从林烃家中翻到了这份名单,而且这份名单更新了,短短不到八个月的时间里,从李先芳入京参考,到兴大狱开始,名单多了102家,长度来到了惊人的1387家。
林家在南京的宅子里,搜出了数本名册,最早追溯到了弘治三年,延续到了万历十七年,这份名单还在不停地增补。
骆秉良将两本名册递给了张诚说道:“啧啧,这帮士大夫玩的是真的脏,只要上了这个名册,居然没有任何办法离开。”
“你看着弘治三年的名册,和万历十七年的名册,成化朝非常有名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全都榜上有名,而且一直到万历十七年,还在名册之上。”
“当真是一代投献,世世代代都投献。”
张诚看完之后,大惊失色,面色变了数变,才说道:“怪不得陆树声得知上了这份名册之后,面如死灰,居然咆哮文华殿。”
张诚得到的消息更多些,毕竟传旨是太监,跟张诚说了很多圣旨上没有的事儿。
陆树声在文华殿上失态,还愤怒的讲要让这些制定名册之人,永世不得科举,这个行为,在太监眼里就是咆哮文华殿。
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没有任何退出机制。
“咱大明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满打满算,也才8042家,这明确投献的就已经1300多家了?”张诚看完了名册,脸上带着笑意说道:“这再等几年,岂不是全大明,全都是投献之家了?”
“一群不知道世变势变我变的蠢货!”
张诚看完名册觉得有些可笑,这林烃还在修这本破名册!根本看不到局势已经彻底改变了!
陛下不止一次对元辅、对大珰、对廷臣们说过,万历十年到万历十五年,就是大明万历维新,最最危险的五年,这五年是人心最是疑惑的时候,过了这五年,已经攻守易形了。
从万历十五年开始,万历维新的新政,就得到了多数人的肯定,毕竟陛下真的赚到了银子,还把银子向下分配,陛下虽然遗憾,分配到百姓手里的可能不足一成。
但毕竟大明上下都有分润,陛下没有一个人吃独食。
万历维新的许多成果开始普惠,甚至朝廷都开始做起了普及教育的美梦;考成法遴选的循吏,正在逐步走进权力中枢文华殿,循吏已经成为了大明新的正确,贪腐奸佞忠直,无论你做什么,你首先要能干。
徐维志看了几卷卷宗后,眉头紧蹙的说道:“大珰,这些反贼如此做事?这跟弄扎草人一样的荒唐。”
在徐维志看来,造反就该是点齐兵马,准备好粮饷,喊出清君侧的口号,开始杀伐,赢了就是革故鼎新,输了就是造反被平定,这才是造反。
可是这林烃等人的做法,实在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这些个士大夫造反的行动,和他印象里的完全不同,完全就是扎小人的做法,没有打算付诸于军事行动,而是准备玩弄政治操弄。
“世子看这份,还真有扎小人。”骆秉良翻找了一卷,递给了魏国公世子徐维志。
徐维志看完目瞪口呆,骆秉良不是比喻,就是扎小人,国子监的监正许友承真的跑去了庙里,弄了个小人,每天都要用针扎一下。
而这个被扎的小人,不是别人,是王崇古。
若是张居正被扎也就算了,还说得通,可王崇古被扎,实在是让徐维志内心复杂情绪,无法言表。
王崇古可是反贼,反贼也要被扎,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这许友承之所以恨王次辅,是因为王次辅整肃了南衙织造局,这本来是他们家的生意,被整肃后,南衙织造局落到了朝廷的手里,跟他们许家没有关系了,连人都安排不进去。”骆秉良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委。
虽然离谱,但是合理。
历任工部尚书在朝堂都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这南衙织造局归工部管理,早在正统年间,南衙织造局就是地方豪族把持。
王崇古一点道理不讲,在皇帝需要丝绸用于海贸的时候,万历四年,王崇古联合吏部、都察院,对南衙织造局进行了全面清查,发现全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连丝绸都是从外面买来高价卖给朝廷交差。
王崇古把整个南衙织造局里里外外,全都开除了,重新从苏州府招了织娘,任命了新的织造局织造,并且南衙织造局一切人事全归北衙京师工部任命。
这一下子就把许友承给彻底得罪了,这扎小人已经扎了十四年了,王崇古愣是没有被扎死,生龙活虎。
徐维志很不理解的说道:“不是,晋商之家,乔常曹王杨,怎么也在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上?晋商往关外倒卖钢铁火羽,不是陛下严令禁止,而后收复了北平行都司和绥远,这帮家伙,还在这么做。”
“晋商,投献在哪里?”
“万历四年,王崇古在全晋会馆召集晋商,凑了一千万银,给了陛下做开海投资。”张诚倒是知道原因,这一千万银,是实打实的投献,白给陛下的买命钱。
那时候张四维刚刚被族诛,晋商实在是害怕,王崇古幸免于难,晋商就找到了王崇古,大家一起凑了一千万银,以支持陛下的开海大业为由,给了皇帝,陛下缺银子,晋商有银子。
但陛下每年都给分红,再有三年本金就收回来了,以后就是纯赚,甚至大明在一天,就可能一直赚下去。
反贼都认可陛下的信誉。
种植园非常的暴利,毕竟大明律不保护倭奴、夷奴、黑番,只保护大明人,在南洋奴隶制是普遍存在的。
王崇古是个典型的威权崇拜者,作为刑部尚书,王崇古压根不相信大明律可以约束肉食者,在他看来,大明律除了能管管穷民苦力,乡贤缙绅、势要豪右都约束不了。
王崇古坚定的认为,只有威权才能压制肉食的贪欲,无论这个威权来自皇帝,还是来自于元辅。
威权的诞生,一定是来自于专制,高拱那一套办法,救不了大明,名不正言不顺,就专制不了。
“简直是夜郎自大,参与制定和明确遵从封禁投献之家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只有622家,他们居然要以少数封多数!”张诚吐了口浊气说道:“这622家,一体抄家吧。”
按理说,政治是一个比人多的游戏,谁人多,谁就赢,但整个案件离奇就离奇在这里,为首的一共有七家,一共就只有622家,结果被打压的却有1300余家。
政治的确是一个比人多的游戏,但需要把时间线拉长到数百年的尺度之上。
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不过是最后的玉石俱焚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