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桐将面紧张地端到游苏面前,青瓷碗中盛着莹白如玉的面条,热气氤氲间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她垂眸凝视这碗面,十指紧张地扣在一起——这已是她第十五次变出鸡蛋面,力求完美的她连面上洒落的葱都似雪屑般工整。
“好香!”
游苏热情夸赞,表现得迫不及待。
事实上何疏桐口中的很快便好,其实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何疏桐心情忐忑地将面递给游苏,觉得游苏并非是期待着她的面才这般热情,应该只是真的饿坏了吧。
游苏立马夹起一枚金黄煎蛋送入口中,顿时眉眼舒展,惊艳道:
“师娘的手艺竟这般好!”
何疏桐的耳尖泛起薄红,她伸手将散落的一揪青丝挽回耳后,宽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阵雪松冷香,“不过是些粗茶淡饭。”
少年执箸的手忽而顿了顿,面汤映出他眼底细碎的光。
“师娘……我怎么只能吃到鸡蛋,吃不到面啊?”
游苏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他早就做好心理建设,哪怕师娘做的再难吃,他也会狼吞虎咽,绝不扫师娘的心意。
“面在下面,你身子欠补,我便多放了几个鸡蛋。”
“那是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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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七八个吧。”
游苏第一次觉得一碗鸡蛋面都能如此奢侈,下定决心即使吃噎了也要将师娘这沉甸甸的爱尽数吞下。
随着第一口汤汁裹着麦香滑入喉间,他睫毛轻颤,仿佛吞下的是漫天星河。这面当然算不上多么美味,但游苏卖力的表演确实无可挑剔,也切切实实让付出心意的何疏桐倍感欣慰。
何疏桐望着他腮帮鼓动的模样,忽然想起百年前在雪原上见过的幼兽,捧着猎人投喂的肉糜时也是这般毫无防备的餍足。
“慢些吃。”她的唇角弧度根本压不下来,“锅里还有……”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搁下竹筷,汤碗里最后一滴汤汁正顺着瓷壁缓缓滑落。
“师娘,师妹可醒了?”游苏望着空碗,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还没吃吧?”
何疏桐广袖下的指尖掐进掌心。窗外细雨敲打芭蕉的声响骤然放大,她看见少年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晃了晃,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吃味,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道:
“在你昏睡之时东瀛蛇族来人。你师妹的族人察觉了她苏醒的血脉,便来带她归家。我这也才知道,她竟是一只离家出走的蛇妖。我本想留住她,但她回族是为了用祖血洗礼,此乃蛇族觉醒血脉的必经过程,我便更无凭无据留下她,只好放人。”
“师妹是蛇妖?!”游苏故作惊讶,眼露失神,宛若第一次知道般震惊。
可真正让游苏震惊的不是师妹的离去或是蛇妖身份,而是距离现实中师妹被族人带走明明还有好久,可在师娘主导的梦里却提前到了今日之前。
这分明……是师娘故意将师妹从鸳鸯剑宗删去了……
“不错。”何疏桐平静回答,冰裂纹青瓷茶盏在她掌心转了个圈,茶水却纹丝未动,她似是觉得这样说不够完善,继续补充道,“她临走时依依惜别,对你很是留恋。但修行大事当前,不可囿于儿女情长。她是明事理之人,望你也能够理解。她托我告诉你务必好好修行,可别等重逢之时叫她赶上了。”
这的确像是师妹会说的话……
游苏暗叹那般高贵的师娘扯起谎来竟也不羞不臊,内心为师娘这特别的占有欲暗暗窃喜,表面上却还是演出一副悲痛伤神模样。
他的指节扣在桌沿,泛白的骨节像是要刺破皮肤。何疏桐望着他低垂的脖颈,那里有一道未愈的剑痕蜿蜒至衣领深处,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的伤口。她忽然起身,月白衣袂扫过少年紧绷的脊背,双臂环住他时宛如收拢一对折断的鹤翼。
“纵使人妖殊途,但只要有心,亦可殊途同归。”她下颌抵在他发顶,“此路多艰,不过师娘会一直在你身边。”
游苏的颤抖透过单薄春衫传来时,何疏桐才惊觉自己的心思竟如此拙劣。居然利用少年对他师妹的情感,来烘托自己始终相依在他身旁的重量……
怀中少年顺势将脸更深地埋进她襟前,闷声说:“弟子现在只剩师娘了……”
哀声渐落,何疏桐方才那点自责顿时烟消云散。
虽然拙劣,但着实有效。反正是无人可知的梦,自己记着欠灵若一个人情便是……
檐下雨声渐歇,暮色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长,投在绘着墨竹的屏风上,恍若一双交颈的鹤。
此后三日,听雨阁的晨昏总氤氲着茶香。
何疏桐执黑子叩在檀木棋盘上,看着对面少年苦思冥想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清浅弧度。
游苏的棋路像极了他挥剑时的模样,横冲直撞却暗藏玄机,每每在她以为胜券在握时杀出片朗朗乾坤。
“师娘又让着我。”游苏捏着白子迟迟未落,窗棂漏进的月光在他睫羽间流转,“这局分明能双三绝杀。“
何疏桐拂袖扫乱棋局,白玉棋子叮咚落进藤编棋篓,“下棋不是为了胜负,是为了消磨辰光。”
她抬手斟茶,碧螺春在琉璃盏中舒展如初春新叶,“说起来,你哪里学会的这五子连珠的游戏?”
“是师妹教我的。”游苏也习惯了用师妹当做挡箭牌。
何疏桐沉溺于谦让游苏得到的满足感之中,也并未多问,殊不知谦让的并非是他,而是游苏。
这些日子他们煮茶、下棋、攀谈、习剑,甚至彻夜赏月,两人都在鸳鸯剑宗寸步不出。
直到有日游苏提出想进城走走,这般局面才有所改变。
何疏桐本想拒绝,却又在游苏‘还没跟师娘一起上过街’的央求中软了态度。
她并非不愿,只是担心她没见过的那些居民会生出变节。但她不知游苏同为此间梦境的主人,又怎么会让这梦出现变故。
游苏攥着盏兔子灯站在青砖大街入口,仰头望来的模样让何疏桐想起苍山巅初融的雪水。
城中灯火通明,颇为热闹,原来竟是在欢庆击退邪魔。
“师娘可知凡人如何庆祝?“他指尖拂过摊贩悬挂的走马灯,暖黄光影在眸中流转,“要猜灯谜,食浮元子,还要……”
“还要给心上人买支绢。”卖妪笑眯眯递来支并蒂莲,银丝缠绕的瓣沾着晨露,“小郎君这般品貌,合该配这并蒂莲。”
游苏耳尖漫上霞色,“哪有男子佩?”
却见何疏桐已俯身拾起支素白木兰,“这个便很好。”
下一刻,她便亲手替少年戴上。
长街尽头忽有熟人惊呼:“游小哥!这位莫不是你家娘子?“
少年笑着摆手,却也不解释这是自家师娘。何疏桐更是支吾难言,不知该如何跟这陌生凡人解释。
事实上两人容貌终究看得出年纪之别,哪有人会这般唐突,一切都是游苏心思回转下的安排罢了。
街上人流窜动,游苏试探性地将师娘微凉的手握住,似是因为目盲担心走散。
何疏桐微僵,却也任由他牵着穿过如织人流,甚至主动牵牢。反正牵手而已,她早已习以为常。
万千红灯顺风飘远,恍若天河倒倾。她忽然希望这场幻梦永不完结,好让霜雪满肩的剑仙,能永远做一回烟火里的凡人。
夜深人静时,游苏倚在她的肩头昏昏欲睡。
安神散的药效终于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