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间最关键的一样东西,账本。
从文中可以看出来,账本最终到了楼青松手中,那么新的问题来了:怎么到的?
陈家被搜查过,没有找到。
陈母或许将账本带走了?但那更不可能到楼青松的手中。
从文中细节来看,陈爱国和楼青松已经10多年没见面了,上一回通电话还是在陈爱国当上了厂长的时候,大约8年前。
陈爱国不可能给楼青松留下什么暗号,让他找到账本,以楼青松的性格,他也不会去找。
甚至,楼青松根本都不应该知道账本的存在,没有任何人会和他讲这种事。
那账本到底是怎么来到楼青松手中的?
除非,账本一直都在楼青松手里。
而楼青松曾经想要自保,他问楼夜雪愿不愿意和鄢烈羽订婚,其实大家把它理解为陈苍问自己:愿不愿意跟鄢烈羽服软,愿不愿意向强权低头?那会更有韵味。
回过头来再看第一章,方星河是怎么描写鄢烈羽和陈苍的矛盾的?
上来直接嘲讽:‘哟,这不是我们苍少吗?又让谁给锤了啊?’
收尾则是:‘都狗屁不是了,还傲个der呢!’
其实两人没有任何真正的结构性矛盾。
鄢老板是上一任机械厂厂长,陈苍的父亲是他提拔起来的,两个人天然就是同一派系,那么,陈苍天然就应该是鄢烈羽的小弟。
但是,陈苍不服,他不谄媚,更不屈从,于是鄢烈羽就处处打压他。
就这么点矛盾,我刚看的时候,甚至感觉非常可笑。
但是回过头来再看,哇,太有意思了!
这不就是隐喻不向权力低头的人永远都会受到打击和迫害吗?
我知道可能有人会说我过度解读,但是你们瞧,一处不对可能是巧合,两处不对可能是作者的疏忽,三处不对、四处不对、十处不对,整个故事一定会支离破碎,到处都是逻辑漏洞。
但是全书并没有丝毫错乱,不管是情节的延续性和结构的完整度,都十分优秀,叫人丝毫察觉不到。
那么,这还不能证明是方星河有意为之的吗?
真正搞过创作的都知道,想让结构不出错漏,是特别难的一件事,而在如此多破绽的前提下,仍然能保证结构不出错漏,难上加难。
所以你们讨论的点都错了,大错特错!
陈苍疯掉的节点,绝对不是在警局里和王志刚的黑暗凝视!
那是他故意引导你们诱骗你们的干扰弹!
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解读是:陈苍在楼夜雪死后被抓住,然后坏人诬陷他把楼夜雪推下楼,因为证据不足,所以就把他塞到精神病院里弄疯了,王志刚的愧疚的闪躲眼神,就是证据。
但是,假如压根就没有什么楼夜雪呢?
假如陈苍早在母亲离开时的那一刻,就渐渐陷入了疯癫,然后后面的故事根本全都不存在,全都是一场荒诞的幻想,整个故事的结构是不是就更加完整了?
本着这样的想法,我们回头再来看故事的第一章,陈苍像不像是一个疯子?
扑通扑通下楼,一脚踹上邻居家房门,紧接着踹倒车棚里的一排自行车,最后猫起来踹翻黑狗,把对方的四肢全部打断……
这像正常人吗?
而且,故事里的警局是正常工作的,如果他真的打断了黑狗的四肢,为什么没人抓他?
这件事轻描淡写的就过去了,黑狗没报警,也没找他要医药费,要知道,黑狗可是鄢烈羽的狗腿子,怎么鄢公子也没有提起此事?
真相只有一个——从第一章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陈苍的幻想!
在他的幻想中,他从未屈服,一直在对抗所有的坏人坏事,黑狗欺负他,他就打回去,正面对抗不过,那就暴起偷袭。
但真相是,只有照镜子那一刻,他脸上被别人打出来的伤口才是真的,剩下的都是心象世界里的幻想。
写到此处,我压抑得无法呼吸。
现在我们再来讨论一个新问题,方星河为什么要用两种视角交替进行的结构,来写这部青春校园爱情故事?
炫技?没有。
对比?不是。
除了隐藏信息,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与之类似的细节太多太多,方星河刻意忽略掉,集中笔墨在主要情节上,让我们下意识跟着他转圈圈。
可是回头再看,那是‘详略得当’吗?
那根本就是玩弄!
因为每一章和前后都不是惯性连续的结构,所以我们体会不到那种断裂,而是在跳跃中一点一点的挖掘。
挖到的越多,越觉得不对。
挖不到,那就在最后一章被他吓得目瞪口呆。
所以这根本不是一部什么狗屁的青春文学,爱情段落占比不到1/3,所有的文字细节都是为了勾勒那张网而存在。
当所有人都死干净了之后,陈苍消失三年再出现,文风逐渐归一,视角开始拉高,结构上的精妙没有了,情绪上的浓烈攀至巅峰。
而他用情绪彻底将你们导向歧路,使你们在痛哭流涕中忽视了最根本的东西,也是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对于这片黑暗土地最深沉的绝望。
他是一个东北人,但他并不爱东北。
他是一个中国人,其实他也不爱中国。
他还是一个年轻人,然而他相当痛恨自己的年纪,极其渴望快点长大。
当然,我完全理解他。
作为一个孤儿,他一定是吃尽了我们想不到的苦,看遍了我们想不到的黑暗人性,才能写出这样一部没有丝毫光明存在的伟大作品。
是的,以他的年纪而言,这部作品必将载入史册。
一个14岁的少年,到底是看到了多少嘴脸、看到了多少人间惨剧、看到了多少饕餮盛宴,才能将这样一部极具社会性的作品写到现在的程度?
我心疼他,并且想要质问东北的坏人,你们平时干那些烂事的时候,一点都不背着人吗?
妇孺皆知!少年在目!
沆瀣一气!无耻之尤!
……”
后面那一通对东北环境的怒骂,大众不太在乎,真正在乎的人直接登门了。
何老跟金社长,近乎于灰头土脸的上门。
“小方,我可让你坑惨喽!”
金社长开口第一句就是抱怨,而何老则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摇头感慨:“看走眼了,真是老眼昏花,看走眼了。”
方星河嘿嘿讪笑着,把两人请到上座,然后搓着手坐到下面,态度上乖得一批。
便宜都占尽了,装个乖算什么~~~
“怎么,上面有意见?”
“有,但又不方便有。”金社长抓耳挠腮的看着他,“所以,你主动点?”
“啊?”
方星河懵懂抬头,14岁少年清澈的目光里写满四个字:什么意思?
何老忍俊不禁,抬手指他:“你啊,你啊……行吧,你跟我交个实底儿,我好拿去交差——你真对咱们东北的环境有意见?”
“客观的讲,那不叫意见,而是批判一种现状。”
方星河变相的承认了熊培云的分析,但是他的理由非常充分。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作家写正经东西,不带着点批判性,就感觉这个字写下去都没意思。
我生在东北,看到了很多不好的东西,爱之深,责之切,写在作品里晒一晒,很正当。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没法子写。
但我既没有拿任何别的地方来拉踩,也没有归结于某个片面原因,我就是看着感觉不爽,塞进去骂一顿,上面改不改我不会多嘴,下面怎么看我也管不着……”
何老微微有点带气:“你这是不负责任!”
“作家应该对谁负责任啊?”
方星河一摊手,表情异常认真。
“作家写下的任何文字都会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我的个人情感就是希望东北好,更希望中国好,但是我不会昧着良心说,你们现在就干得很好了。
没有,差得多,是真的不够好。
伟人要求我们要勇于提出批评,现在我批评了,非常公道中肯,没有歪曲谩骂,所以疼的人应该自我反省,而不是要求我歌功颂德,高唱赞歌。”
金社长忍不住点头:“对,作家就该有批判性!”
何老瞪了他一眼:“忘了你挨呲儿时候有多狼狈了?”
“狼狈就狼狈,赚到的钱能让社里多坚持好几年呢。”
金社长属实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边摇头一边笑:“几天时间,卖出去150万册了!”
好夸张的成绩。
所以影响力也随之暴涨,怪不得省里坐不住。
“岂止啊!”金社长嘿嘿坏笑,“现在民间都把你当做敢开口讲真话的民意代表呢,咱们有些地方确实不像话。”
“哎……”
何老叹了口气,直言道:“总之,你这部作品让人很被动,我们俩担着点责任倒不要紧,可是你最好快点想想什么办法,消除一下影响,否则对于你的形象没有任何好处。”
“我能有什么办法?”
方星河一摊手,也挺愁的。
原本他以为书里的隐喻还要过一阵子才会被解读出来,谁成想这年月的公知头子这么敏感的啊?
那个熊货真离谱,王亚丽哭了那么多回啥都没看明白,他一宿就给拆得差不多了……
“嗐,怕什么,你可是天才作家!”
金社长大大咧咧的,仍然觉得这不是个事儿。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恰好,方星河也不是,所以在思路上都挺简洁的。
“先扛着,扛不住了再缩回去躲一段时间,等到下次你拿出更好的作品,建立起足够强的正面影响力,谁都得重新对你笑面以对。”
是个好办法,早在方星河的备选中。
但是,如果有可能,方星河还是想要干点什么来缓解家乡的压力,最起码家乡父老对他真不薄。
可是该怎么办呢?
一时间他是真没有什么好想法,因为都能用,但是都不够。
然后,就在这时候,刘静忽然给他打来电话。
“方星河!孙总想找你做一期节目!”
“孙总?”
“孙杰,焦点访谈的总制片!”
一旁的何老和金社长对视了一眼,忽然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两边胳膊。
妈的,臭小子,快给我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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