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躺在宽阔的座子上,眉头紧锁,身上的汗水浸透衣物,在身下的布料上印出一个人形。
朱守静和朱载分别坐在两侧,齐齐皱眉。
「怎麽说?」
朱载问道。
「明教。」
王海回答道。
「之前在皇陵之外,明教的几个天人忽然离去,不知去向。他们会不会已经提前返回了京城,意图作乱?」
朱载皱了皱眉,摇头道。
「应该不会,只凭他们几个,在京城内翻不起水花。有朱大人在,他们就算来,也只会被我们围住绞杀。」
「明教已经完了,他们算是籍天蕊仅剩的家底,不应该这般浪费。」
王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还有一事,卑职没有想明白。」
「何事?」
「在最开始,明教派人在城中散发『嫁衣神功」的残本,吸引诸多江湖人土齐聚京城。而在前夜您与镇抚使入宫赴宴之时,他们文再次散发残本,似乎是在打消江湖人离开的念头。」
王海缓缓说道。
「卑职一开始觉得,此举是在搅混水,方便明教弟子藏身。但若真是如此,
他们第二次散发残本的行为,似乎就有些没有必要了。」
「明教的普通弟子已经抓的差不多了,前夜籍天蕊和明教天人也已经到了皇陵,他们这麽做的意义是什麽?卑职没有想通。」
朱载眉头紧锁。
「如此说来,确实有些蹊跷。」
一旁的朱守静却是开口说道。
「朱大人,我觉得倒不必想太多。无论如何,问题终究只有一个。」
朱守静伸出拳头。
「人手,武力。」
「他们聚集江湖人士,却支使不动他们,那他们的人手就只剩下那两三个天人。在锦衣卫和我孝陵卫面前,他们无论想做什麽,都成不了。」
「你我只需多加戒备,不要被他们钻了空子。只要将皇帝送入宫内,一切便都尘埃落定,他们无论有什麽谋划都是徒劳。」
朱载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也只好如此了。」
「要将我想告诉李大人的话说清,首先要说明一个前提。」
籍天蕊伸出一根手指。
「现今的江湖,是被历朝历代打压过的江湖。天人传承或是失落,或是藏于宫内,江湖上只要出现天人,甚至都来不及扬名,立刻便会被皇帝收入囊中。所以此时江湖上才会以绝顶为尊。」
「至少在前朝之时,天人在江湖上并不罕见。」
李淼搓着手指,静静思索。
籍天蕊继续说道。
「今日的争斗,根源在于两套功法。」
「其一,是本朝太祖所创,以天人为资材修习性功的法门。我便先从此物说起。」
「李大人觉得,天人之于天下,是好是坏?」
李淼思索了片刻,说道。
「不一定。」
「没错,不一定。」
籍天蕊笑着点了点头。
「若皇朝昏乱,那天人便是揭竿而起的利器;若四海升平,那天人便是为祸作乱的根苗。」
「毕竟,侠以武犯禁。」
「但从根源上来说,天人这种东西,其实永远都是对统治者的威胁。所以历朝历代的朝廷一直都在全力避免天人的出现。性之三路传承的失落,根源便在于此。
「而本朝太祖则觉得,天人根本就不该出现。」
籍天蕊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阳家的传承中,记载着他当时说的话。」
「天人以一已之力,胜过千人之心,此为祸端。若咱的子孙不得民心丶坐不稳江山,便该死在万人之手,却不该死于天人之手!」
籍天蕊说的简短,但李淼却是瞬间便明白了太祖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的子孙若是明君,那天人便是对盛世的威胁;若是昏君,那百姓便会揭竿而起,大朔就此亡于百姓之手他也认,却无需天人来对皇帝进行刺杀。
李淼不置可否,也没有认可或争辩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呢?」
「于是他创了这门功法。」
籍天蕊笑道。
「在最初,这门功法并不是用于修习性功,而是给供奉们使用的法门。」
「天人五衰本就是不修习性功的后果,有了这法门,搭配秘法,便可以将供奉们牢牢控制在手中。」
「阴瑞华能活到现在,且百年都不离开皇陵,除了对成祖的忠心,便是因为没了天人供养,他很快就会死于天人五衰。」
「以江湖天人供养朝廷供奉,于是江湖天人便会渐渐绝迹。等到江湖上彻底没了天人,无法续命的供奉们也会逐渐死于天人五衰。」
「如此过上百年,两路以上的天人便会渐渐绝迹。天下便只剩下一路的天人,已经难以对皇帝构成多大的威胁。」
李淼却是闻言皱了皱眉。
「不对。」
「他想不到自己的子孙会用这功法为自己延寿吗?像皇帝那般用天人修习功法,供奉们没有天人供养只会越来越少,而朝廷里自己修成的天人也会被皇帝拿来用。」
「这样,反而是朝廷越来越弱。」
籍天蕊放下茶杯,在矮桌上嗑出轻响。
「这便是重点。」
「在大朔开国之时,供奉们是不需要沉眠的。」
「太祖所创的功法,与现在皇帝手中的功法并不一样。他所创的功法配合秘法,便能让供奉们不必陷入沉眠丶自由活动,却不能让人修成寂照。
「也就是说,太祖所创的功法,和皇帝手中的功法,虽然是同源,但却并不相同。」
李淼揉搓的手指一顿,他抬头看向籍天蕊,缓缓说道。
「继续说。」
「这便要说起这第二套功法,也就是建文帝手中,以宗室血脉修习性功的法门。」
籍天蕊竖起一根手指。
「李大人,建文帝并没有修成『介子」。他能四路合一丶与皇帝争斗,全靠我给他的蛊虫。」
「也就是说,他的悟性,并不好。」
「他不可能创出这门功法。」
「而当时太祖留下的天人高手们,也不可能会去协助他创出这门以宗室为资材的功法,这是在掘大朔的根基。」
「今日争斗的根源,这两套天下仅有的性功修习法门一一「全都,来路不明。」
「指挥使,已经快到城门了。」
王海走到乘舆边上,对里面的朱载说道。
「有没有发现?」
朱载问道。
「没有,卑职撒了些人手出去,除了被嫁衣神功吸引来的江湖人士有点多,
并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王海回道。
「奇怪。」
朱载皱了皱眉。
明教若是要动手,最好是在半路上。
进了城,锦衣卫留在城内的人手也会汇聚过来,加上城内的守军,明教就更没有机会了。
莫非明教的那几个天人只是提前离开丶保存实力,并没有动手的意思?那他们散发嫁衣神功残本丶吸引江湖人土来此的目的是什麽?
「让家里的人手过来,从城门到宫内,一路严加戒备。」
朱载说道。
「是。」
王海领命而去。
「你知道这两套功法的来历?」
李淼皱眉说道。
「不知道。」
籍天蕊笑着摇了摇头。
「我年岁小,虽然背靠明教和阳家,比李大人知道的多一些。但这种密辛,
我也无从得知。」
「但,有一点很清楚。」
籍天蕊看向李淼的眼睛。
「李大人,你蛰伏锦衣卫二十七年,直到修成三路合一方才出山行走江湖,
是你早早就察觉到了不对。若你提前出山,一定会死在皇帝的手里,成为他修习功法的食粮。」
「朝廷,是套在所有天人头上的锁。今日你我联手,算是将这伽锁砸碎了。但你我的身上,可能远远不止着这一条锁链。」
「将功法交给建文帝之人,可能同样不希望天人现世。」
朱载走出乘舆,手扶刀柄,视线在左右不住巡。
一行人已经进了城门之内,街道左右多有佩刀带剑的江湖人土,正好奇地朝着一行人张望,见到朱载腰间的绣春刀,又慌忙移开视线。
但他没有察觉到,在一群江湖人之中,有一个相较于常人高大许多的身形,
正用馀光瞟向皇帝所在的乘舆。
他的手臂格外修长,超过膝盖。
一人靠到他身侧,悄声说道。
「阳前辈,教主与您的约定,我们已经完成了。过会儿,我们会最后一次散发嫁衣神功残本,将附近的江湖人都吸引过来。」
「之后的事情,便与我们无关了。」
阳厉章点了点头,死死地盯住了乘舆,没有说话。
那人转身离去。
阳厉章藏身在人群之中,缓缓跟着乘舆前行。
少顷,那队伍进入了下一条街道。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残本!是嫁衣神功的残本!」
「我的!这是我捡到的!」
「滚!就你还敢与老子争抢!」
人声鼎沸,周边数条街道之上的江湖人立刻便汇聚了过来,将这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同时也堵住了朱载一行人前行的路。
阳厉章看着乘舆。
他当日与阴瑞华争斗,被打成重伤后用籍天蕊的蛊虫续命,只有三日可活,
今天便是最后一天。
「够了。」
他想道。
「我阳家人,不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