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会说这种奉承话,也在常理之中。
像贾史这种世家大户,子弟成年行纳房之礼,是让子弟早些懂男女之事,省得出门浪荡鬼混,另外一桩就是为多繁衍子嗣。
因此李氏说这等热闹话,堂中众人都不以为意,习以为常。
唯独宝玉脸色灰败,双目呆傻,腹部抽搐,似要呕吐。
方才他已被琥珀恶心一回,没想这史家婶婶更势不可挡,连添丁进口的鬼话都说出口,当真是亵渎女儿……
……
王夫人因是后来进来,并没看到芷芍和五儿行礼之事,听了这话神情有些疑惑。
贾母笑着说道:「原本就挑了今日,给琮哥儿和宝玉行纳房之礼,可巧赶上琮哥儿及第之喜。
大太太如今寡居,轻易不出来见人,琮哥儿又是个没娶妻的,少不得我这祖母操办,方才已让芷芍和五儿尽了礼数。」
我已另备了两份礼数,到时你带给袭人和彩云,让她们以后好好服侍宝玉。」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贾母虽拿着邢夫人寡居不便出面,贾琮未立正室等理由,说道只能她这祖母亲自操办。
至于自己的宝玉,因为双亲在堂,老太太这边的礼数也就免了。
贾母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实际缘故却不是如此,王夫人心里也是明镜似的。
如果换了寻常日子,贾母多半也让袭人和彩云过来敬茶。
不外乎今日正赶上贾琮的及第之喜,不仅有忠靖侯李氏这等外客在场,接下去不知有多少贺客光临。
这等沸反盈天的场合下,贾琮才是正主,这时在西府给宝玉操办纳房礼数,贾母担心留下话柄,被外人挑刺说笑,所以能省就省了……
王夫人看到鸳鸯端出两个精致的妆盒,连忙让随身丫鬟收了,只是脸上的神情很不自在。
一旁薛姨妈见了王夫人神情,心中叹息,都到现在这地步,自己姐姐还看不透家门形势,还在那里认死理。
琮哥儿承袭荣国爵,二房迁居东路院,贾家主次已分,已经不可反转。
外头碍着宗法礼数,里面牵扯亲友脸面,老太太即便再宠爱宝玉,如今行事也开始处处顾忌,省的晚节不保,成为都中贵勋笑柄。
再说,如今老太太年老高乐,里外体面,还要指望琮哥儿奉养,难道还能指望宝玉?
老太太年纪虽大,却还没完全老糊涂,多少还端着一些分寸。
偏生自己姐姐还一味钻牛角尖,左右都是不服气,这又能顶什麽用。
……
宝玉看到鸳鸯拿出的妆盒,却没有王夫人这等复杂心绪,他是真没长这样的脑子。
此刻他想到袭人和彩云,心中充斥莫名的厌烦不耐。
袭人跟了他多年,两人什麽事都做过了,宝玉想起她的温顺可亲,就像是右手拉扯左手,已有些索然无味。
彩云虽生得算标致,但一辈子跟着自己太太,学了一身古板无趣,平时自己找她逗个趣,她都扭扭捏捏,不愿就范,让他生不出亲近。
宝玉想到自己一辈子,身边只能是这样的人,当真是天意弄人,枉费自己见识卓然,不与凡俗同流,竟还不如贾琮这等追逐功名的禄蠹。
宝玉满怀悲壮,心中不由默念,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他来回念叨,突然又觉得自己卓然不俗,刚开始生出一丝自怜自爱。
突见林之孝家的快步进入堂中,满脸都是欢喜之情。
对着贾母说道:「老太太大喜,东府那边传来消息,三爷的小厮回来报信,说三爷在宫中得了天大荣耀,被皇上封为正五品翰林侍讲学士。
皇上还赐三爷御街夸官,如今只怕已出宫了!」
宝玉心中念着禅意妙词,正陶醉得意,想着贾琮这等仕途禄蠹,哪里能明白这等玄妙情境,自己终究不俗的。
林之孝家的一番话,不仅满堂惧惊,也把念叨唱词的宝玉,吓得脸色发白,舌头被牙嗑的剧痛。
一腔情怀被戳破,情不自禁之下,宝玉忘了所处何地,悲愤发声:「这又是闹什麽,当真俗不可耐!」
……
堂中众人都被这消息镇住,对于武勋之家来说,翰林学士是很遥远的东西,历来高不可攀。
忠靖侯李氏因家门缘故,多知些官场典故,她方才还和贾母说过,榜眼能得个翰林编修,是个七品官。
贾母听了还有些膈应,自己孙子都已是正五品,这会再封个七品官,这不是恶心人吗?
他们怎麽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
贾政只是微微一愣,继而心中狂喜,正要问林之孝家的,消息是否确实。
突听到宝玉一声怪叫,犹如老鸹嘶吼,将他吓了一大跳。
堂中贾母等人见宝玉突然发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贾政听清宝玉的话,不由冒起一股寒气,下意识看了堂中之人,心头如同打鼓一般。
他对宝玉厉声骂道:「你这个逆子,亏你是个读书人,今日琮哥儿及第之喜,你竟敢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
给我去堂口跪着去,没我说话,不许起身!」
宝玉被父亲训斥,一下醒悟过来,看到史湘云正皱着秀眉,用古怪的眼神看他,顿觉得无地自容。
他想到史湘云这快嘴丫头,回到东府一定说道此事,自己在姊妹面前岂不是丢脸……
……
贾政见宝玉竟还在磨蹭,越发怒气勃发,喝道:「你这孽障,还有脸留在这里,给我滚出去!」
宝玉满脸涨红,跌跌撞撞出荣庆堂,在堂口不情不愿的跪下。
贾母见了心疼,对贾政埋怨道:「你又何必如此,宝玉说话不中听,你骂两句就好,何必让他去外头跪着,青天白日像什麽样子。」
贾政脸色苦闷,说道:「老太太,不是儿子苛待宝玉,实在是他言语太过放肆!
今日是琮哥儿及第之喜,他得中一甲榜眼,入宫奉迎传胪大典,这不是家门小事,这是国之抡才大事。
宝玉竟然出言亵渎,实在不可理喻,老太太可还记得,上次他口出狂言,辱及贵人,惹出多大的风波。
如今竟然还不知醒悟,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这等狂悖荒唐,我做父亲如置若罔闻,以后还怎麽出去见人。」
贾母也不是完全糊涂,他听到贾政说什麽举头三尺有神明,心中也一阵发寒。
他知道儿子是话中有话,所谓举头神明,不过是担心隔墙有耳,甚至家中有不清不楚的耳目……
上次宝玉在内院几句闲话,第二天就传入宫中和宗人府,贾母和贾政都生于世勋豪门,不是毫无见闻之人。
他们事后回想,心中那里不会生出警惕……
贾母知道儿子让宝玉下跪,其实是设法遮掩,做给外人看罢了,虽然有些心疼,也不敢再说。
王夫人虽心中焦急,见老太太都闭了嘴,那里还敢多话,只能暗中心疼。
薛姨妈和李氏作为外亲,原本出于礼数,该在一旁劝说几句。
但她们也都不是糊涂人,自然听出贾政话中的厉害,自然不会多嘴一句,省得把自己牵扯进去。
……
贾政定了定神,对林之孝家的问道:「你这消息可确实?」
林之孝家的回道:「二老爷放心,是宫中内侍亲口所说,三爷亲随江流亲耳所闻,绝对不会有错。」
贾政脸上泛出狂喜,对着贾母说道:「老太太,武勋之家出了翰林学士,大周立国以来,从来没有的事情。
家主为翰林学士,从此以后,贾家便是正经书香门第,世宦清流,这可是黄金万两,都换不来的荣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