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间内。
由七性杂念汇聚形成的那层茧壳般的肉膜,如今软塌塌地铺在地上。
牛头阿傍被拼凑整齐的鬼身,就躺在那层肉膜之上。
它和周昌差不多的身形,人身人手、牛足牛头。
两道恐怖裂痕在它的胸腹部交叉着,那两道交叉起来,好似一个‘凶’字的裂缝中,森白獠牙丛生,令人一眼望之,便禁不住心生寒意。
周昌的目光盯着那两道裂缝。
按理来说,那两道长满獠牙的裂缝既破开了牛头阿傍的胸腹,那么他透过两道裂缝,应能看到胸腹皮肉下的脏腑才对。
但实际情况却是,那两道裂缝内里黑漆漆一片,哪怕周昌取火去照映,仍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这两道裂缝,好似通向了未可知之地。
“这特么……”
周昌嘴唇微动,皱着眉嘟囔了一声。
耗费了这么大的气力,几乎消耗了他如今
积累的所有鬼药,最后就换来这个死掉的‘替身’?
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尤其是————今次服食傍鬼丹,他相当于是把所有存活在世的同命人都给涮了一道,把他们先前那一刻累积的所有七性杂念,都给汇聚到了自己这里去,此般行径,无疑会让他担负绝大风险。
高风险下,应该有高收益才对!
现在这情况,怎么能说得过去!
“赔我!”
“赔我一只傍鬼!”
周昌忽然恶狠狠地冲阿大叫嚷起来: “不能赔我傍鬼,就好好想想能赔我点什么高价值的东西。
我总不能白忙活这一场!”
"……"
阿大沉默了片刻。
待周昌复又平静下去后,它才回应道:“正常人一生之中,只能洗刷一次七性杂念,养出一头傍鬼。
傍鬼与人神魂、根禀、命格、意识等等紧密相连。
服食一次傍鬼丹,养出傍鬼以后,以后哪
怕再凑集同样材料,再炼出一枚傍鬼丹,以同样的方法服食,也绝无可能再养出第二头傍鬼。”
“我乃天命之人! ”
“一生肯定不止这一个傍鬼!”
周昌语气笃定。
阿大分不清他此时是在和自己说笑,还是诚心发出此言。
不论是戏言还是真心话,阿大都觉得,这个人说不定能如其所说的那般,再养出一头傍鬼。
方才那般汇集七性杂芜的情形,也是阿大生平仅见。
“年轻人,立大志,勇猛精进,是好事。
但凡事还是要戒骄戒躁……”阿大像个老头子似的絮叨起来, “须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我开玩笑的。
我不信天命那一套。”
周昌咧嘴笑了笑,打断了阿大的絮叨。
“那你还自言是‘天命之人’?”
“说出口的话,是希望叫别人相信,而不是为了哄骗自己。
我这么说,是希望骗过老天,叫它相信我
是它的天命。”
"……"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阿大觉得与周昌交谈,比与那些老妖怪交涉都要难受。
它完全不能揣度周昌的思路,反而更觉得对方‘不可测度’。
它转而道: “傍鬼傍鬼,本已是人之七性杂芜脱蜕沦亡之后,形成的鬼———它本就是已死之物,不具备任何生灵的特性,今下这只傍鬼化生之后,却又死了一次……
余亦不能理解。
不过,这头傍鬼胸腹间生出的两道裂缝,倒叫余想到了一个传说。
上古之时,盛行‘人殉人祭’。
彼时人们认为,在天地万物之中,猪牛羊三牲祭品固然贵重,但最贵重的祭品,却只能是人本身。
地位愈高的人,愈适合作祭品。
其时,有一位君王在自家王朝覆灭之时,选择了以自身作祭,去祭祀鬼神,希望通过这场盛大的人祭,来使自身的王朝免于断绝,以这场祭祀,扭转王朝在战场上的颓势。
他作为最高贵的祭品,命祭师在自己胸膛上划下交叉的裂口,袒露脏腑,仰面向天而死。
这场祭祀,虽然仍未能阻止他的王朝覆灭之势,但代替他的下一个王朝的历代君王,却也长久地笼罩在了这场祭祀带来的恐怖后果之中。
这般祭祀究竟引来了何种恐怖?而今已不可知。
但是,那君王划开自己的胸腹,仰面向天而死的祭祀仪轨,却令一个文字历经数千年,传承到了今日。
这个文字,即为‘凶’字。
在胸腹间划下交错的裂口,仰面向天而死的祭祀,名为‘凶祭’。
愚以为,当下这只傍鬼身上的裂痕,就好似是置身于一场‘凶祭’之中,但为何裂缝中会长满獠牙?这……”
“莫非是‘凶’没有吃饱?”周昌这时道,“所以它满嘴长牙,向别人讨要吃食?”
“何解?”阿大又听不懂周昌的话了。
周昌道: “君王以刀剑交错划开胸腹,坦胸向天而死的祭祀,总该有个祭祀对象。
今下也不可能知道他究竟在祭祀甚么了,不妨称那被祭祀的鬼神为‘凶’。
————说不定,凶祭就是祭祀‘凶’的神秘仪轨。
‘凶’享受了祭祀,但没有吃饱,所以令剩
下的祭品长出牙齿,向人讨要吃食。
这你也不懂?”
“……如今明白了。”
周昌蹲下身去,将耳朵贴在那两道长满獠牙的裂缝上,仔细聆听。
漆黑裂缝中,似乎有一阵阵空旷的风声响起。
裂缝之下,愈发像是连通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周昌转而看向牛头阿傍躯干四下的那些肢体。
他思忖了片刻,拎起一条牛腿,将那条牛腿慢慢‘续’进了躯干上的‘凶’字裂缝之中。
看到他的动作,阿大立刻劝阻: “若是这条腿被裂缝吞去,你的傍鬼也必然会变得残缺__”
“它如今这么个样子,残缺完整与否,于我有何意义?”
周昌反问阿大一句,阿大顿时闭口不言。
他紧紧盯着那条被自己强塞进裂缝中的牛腿下端,但见牛腿一接触到那些静止的狰狞獠牙,那丛丛獠牙忽然交错开合起来,竟真地开始咀嚼这条续进它嘴里的傍鬼之足!
周昌不怕它吃,就怕它不吃!
眼看它慢慢吞吃去一条腿,周昌便将另一条腿也给续进了它的嘴里。
那些恐怖獠牙开合的速度愈来愈快,似乎是被这两条牛腿打开了食欲!
见此,周昌便将四周散落的那两条手臂、整颗牛头都投喂给了那道‘凶’字裂缝!
“咯吱,咯吱……”
周昌将能投喂给‘凶’字裂缝的阿傍尸身,都投喂给了它。
它吃完这些‘食物’之后,满嘴的獠牙仍在不断开合,好似在咀嚼着甚么柔软且富有弹性的食物。
随着它不断咀嚼,凶形裂缝寄生的阿傍躯干,也逐渐干瘪下去。
————它此时口中咀嚼的食物,分明是阿傍的内脏!
杂物间里,只有凶形裂口咀嚼的声音不断响起。
看着不停咀嚼‘食物’的凶形裂口,周昌此时亦在心底微微发毛。
门外头守着的许向飞,更是浑身颤栗。
他能听出杂物间里传出的那阵咀嚼食物的声音。
但问题是,里头明明没有什么可以食用的东西。
那么,那个人现在屋子里吃的什么?
阿傍的躯干被吃空,就此干瘪成了一张皮。
周昌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张皮下的肉膜也塞给凶形裂口吞吃。
把这些东西都吞吃个干干净净之后,那道凶形裂口寄生的干瘪皮囊,忽然崩解作一道斑斓雾气,也被‘凶’一口吞下!
交叉的裂口中,遍布的獠牙猛然一合!
仿能将虚空都撕开交错裂缝的‘凶’,忽然没了影踪!
“吃干抹净,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周昌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他眉头紧锁,下一刻,心中忽生触动!
一种身上好似多出了些甚么的一样感觉,在他心里浮现。
但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并未多出甚么零件来。
向阿大询问,阿大也表示未曾发现他身上多长出了甚么东西,有甚么异常。
而这种异常的感觉愈来愈浓烈,浓烈到周昌眉头皱得更紧,令自己的念头依循着那种感觉,忽然投射在身外某处———
“嗡!”
异样感觉呼之而出!
一条遍是肌肉的强壮手臂,顺着周昌的心意投射,在身外那片虚空中猛地长了出来!
周昌心意流转之间,第二条手臂又自他身外另一处虚空中长出!
“莫非真的是一种祭祀仪轨?!”
“你将阿傍的四肢躯干投进了‘凶’之祭祀中,于是它给你对应的回报,又将阿傍以这种方式返还给了你?”阿大看到这一幕,立刻飨念飞转,感觉自己猜中了真相!
然而,随着虚空中又长出一双人类的腿脚,及至一颗人头的时候,阿大忽然又安静了下去。
———它的猜测有些道理,但还是猜错了。
‘凶’形裂口,并未将牛头阿傍返还回来。
这道恐怖诡异的裂口,此时铺陈在那颗接续在周昌心念间、在虚空里化现的头颅之上。
那颗头颅分明是颗人头,和阿傍的牛头根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