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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风尘女一往情深 第四节

“好吧!”教士说,一边捡起吕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烟筒的bochettino①,还给他,“我明白这句俏皮话。难道不能把抱负和爱情结合起来吗?孩子,老埃雷拉对你来说就是一位母亲,绝对为你尽心竭力……”

<em>①意大利文:烟嘴。</em>

“我知道这一点,老朋友。”吕西安说,一边拉住他的手,摇晃着。

“你过去想要有钱人的各种玩艺儿,现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头地,我在权势大道上引导你前进。我亲吻一些肮脏不堪的手,好让你平步青云,你将会飞黄腾达。再过一些时候,受男人和女人喜爱的东西,你一件也不会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变得懦弱,而你的才智使你刚强有力:我什么都为你设想好了,我原谅你的一切。你只要说一句话,一天的激情就会得到满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丰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数人倾慕的东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标记。你现在怎么渺小,将来就会怎么伟大。但是千万不要砸碎我们制造货币的这台冲压机。我什么都允许你,就是不让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错误。我为你打开圣日耳曼区客厅的大门,但不允许你去臭水沟里打滚。吕西安!在你利害攸关的问题上,我就像一条铁棍,我将忍受你加给我的一切,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此,我使你这个在人生赌场要遭厄运的人变成一个手腕高明的机灵的赌徒……(吕西安愤怒地猛然抬起头)我劫持了‘电鳐’。”

“是你?”吕西安失声大叫。喧哗与骚动

诗人因野兽般的愤怒而冲动。他站起身,将镶有黄金和宝石的水烟筒嘴向教士脸上掷去。同时猛力一推,把这个体魄强壮的人推翻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站起来。那可怕的庄重没有丝毫改变。

黑色的假发已经掉落,露出死人脑袋般的秃头,使这个人恢复了真实的面容。这面容极为可怕。吕西安仍然坐在长沙发上,双臂下垂,灰心丧气,惊愕地望着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说了一遍。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是在化妆舞会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对,是在舞会的第二天。举行舞会那天,我看到你身边的一个人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侮辱。对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脚踢他们……”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吕西安打断他的话说,“你干脆叫他们是魔鬼吧!那么,与他们相比,那些被送上断头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怜的‘电鳐’为他们之中三个人做了什么吗?其中一人当了她两个月的情夫:她很穷,为面包而沦作娼妓。他没有线,就像我当时你在河边①遇上我的时候一样。这小伙子半夜起来,去食橱里寻找姑娘晚餐剩下的东西吃。姑娘最后发现了这一举动。她理解这种羞耻,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她为此感到很高兴。她在从歌剧院回来的马车上,对我说了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第二个人偷了钱,当人家还没发现时,她设法借给他那笔数目,让他如数送还。可是他却一直忘记把这笔钱还给这个可怜的姑娘。对那第三个人呢,她演了一出闪烁费加罗天才的喜剧,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的情妇,这个男人把她当作最天真的有产者妇女,她由此为那个人赚了大钱。她救了一个人的命,挽救了另一个人的名誉,让最后一个人发了财,如今一切不就是为了发财致富么!可是,他们却是这样来报答她!”

<em>①巴尔扎克在《幻灭》中写到吕西安曾企图投水自杀。</em>

“你想叫他们死吗!”埃雷拉说,眼里有点儿泪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了解你……”

“不,狂怒的诗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诉我。”教士说,“‘电鳐’已经不存在了……”

吕西安向埃雷拉猛扑过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劲儿那么大,换了别人早被撞倒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诗人挡住了。

“你听我说,”他冷静地说,“我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清白、纯洁、有教养和笃信宗教的女子,一个体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爱情支配下,她能够也应该成为尼侬,玛丽蓉,德-劳尔姆,杜巴里那样的人,正如那位记者在歌剧院所说的。你可以把她认作你的情妇,也可以躲在你创作的艺术品的幕后,后一种办法更为明智,两种办法都会带给你名利、快乐和腾达。但是,如果你既是伟大的政治家,又是伟大的诗人,艾丝苔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妓女,她以后说不定会使我们摆脱困境,她可是价值千金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冲动,看你今天会走到什么地步?你可能会和‘电鳐’一起,在我把你拉出来的贫困的泥潭中挣扎呢。给你,看吧!”埃雷拉像塔尔马在《曼利于斯》①这出戏中那样简练地说。埃雷拉却从未看过这出戏。

<em>①“给你,看吧!”是戏剧《曼利于斯》中的一句台词。</em>

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诗人陷入心醉神迷的惊奇之中,一张纸落在诗人膝头上,使他惊醒过来。他拿起纸,阅读艾丝苔小姐写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亲爱的保护人:

我第一次运用表达我思想的能力,不是为了描绘吕西安可能已经忘却的爱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这个事实,难道不认为在我心中感激比爱情占有更重的分量吗?但是,我不敢对他说的话,我要对您说。您是上帝的人,而他还在依恋着大地,这是我的幸运。昨天的仪式在我心上留下无限珍贵的宽恕,所以我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远离我的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玛德莱娜那样,灵魂得到净化而死的。对他来说,我的灵魂将成为与他的保护神争着要保护他的天使。我怎能忘记昨天的盛会呢?我怎能愿意放弃我已经登上的光荣宝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礼的圣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垢,我领受了我们救主的圣体,我成了他的一个圣体龛。此时此刻,我听到天使的歌声,我不再是一个女人。我在大地的欢呼声中开始光辉灿烂的生活,在令人陶醉的香烟缭绕和祈祷声中受到世界赞美,为一位天国的配偶像处女一样装饰打扮。我觉得自己能配上吕西安了,这是我过去从未希冀的。我弃绝了一切不贞洁的爱,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愿走任何的路。如果我的肉体比我的灵魂更软弱,那就让这肉体死去吧。请您作我的灵魂的裁判员。如果我死了,请您告诉吕西安,我是在开始心向上帝时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吕西安向神甫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

“你认识泰布街那个胖姑娘卡罗丽娜-贝尔弗叶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说,“那姑娘被她的法官抛弃,手头急需钱用,她的动产即将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宅买下,她已经带着她的那些破衣烂衫搬走了。艾丝苔这个想升天的天使已经在那里下榻,她正等待着你呢。”

这时候,吕西安听到他的几匹马在院子里踢蹬前蹄。他没有力量对这种诚意表示赞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价值。他扑到被他侮辱过的这个人怀里,只向他望了一眼,并以默默的感情倾泻补救了一切,然后他越过台阶,向仆人耳边说出去艾丝苔的地址。那几匹马便出发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马腿更加轻捷了。

第二天,有个人在泰布街的一幢房子对面踱来踱去,好像在等待什么人出来,从他的衣着看,行人可能会把他当成乔装改扮的宪兵。他踏着如那些内心激动不安的人的步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这种带着激情踯躅街头的人:那是真正的宪兵,正在窥视某个开小差的国民自卫军;是执达吏的助手,正在采取措施捕人;是债主在考虑如何使闭门不出的债务人遭受损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为朋友站岗放哨的人。但是,你极少见到艾丝苔小姐窗下这个穿深色衣服体魄强健的人。他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熊那样,显得心事重重,来回走动,不同寻常的奇异念头使他容光焕发,精神倍增。中午时分,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贴身女仆伸出手,推开衬有垫子的护窗板。不一会儿,身穿睡衣的艾丝苔前来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她依偎着吕西安。谁见了他们,都会把他们当作一幅表现柔情蜜意的英国式插图的原型。艾丝苔首先瞥见那个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眼睛,可怜的姑娘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教士。”她说,用手指给吕西安看。

“是他!”他边说边笑了笑,“他并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么他是什么人?”她惊恐地说。

“嘿!他是一个只相信魔鬼的老滑头。”吕西安说。对假教士这个秘密的隐约揭露,如果被一个不像艾丝苔这样虔诚的人所领会,那就可能使吕西安一辈子倒霉。

一对情人从卧室的窗边走向餐厅。餐厅里已经备好午饭。这时他们遇上了卡洛斯-埃雷拉。

“你来这里干什么?”吕西安生硬地问。

“向你们祝福。”这个大胆的家伙说,一边拦住这对情人的去路,迫使他们留在小客厅里。“听我说,我的宝贝,你们高高兴兴,尽情玩乐,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求幸福,这是我的观点。但是,你呢,”他对着艾丝苔说道,“我是把你从污泥里拉出来,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会有意阻碍吕西安的前程吧?……至于你,我的孩子,”他望着吕西安停了片刻,继续说,“你不会再有那么重的诗人气质,任凭又一个科拉莉来摆布了。我们写散文吧。艾丝苔的情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什么也不是。艾丝苔能当德-鲁邦普雷夫人吗?不能。那么,我的小姑娘,上流社会,”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按住艾丝苔的手,艾丝苔惊跳一下,好像有条蛇缠到她的身上,“上流社会应该对你们的生活一无所知,尤其是对艾丝苔小姐爱吕西安,吕西安爱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套住宅将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或出于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里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候去散散步,因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学得的优雅风度会很快在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严厉的语气伴之以更力,严厉的目光说,“上流社会有什么人知道了吕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妇,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们为这个年轻人争取到国王的敕令,允许他拥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还没有完,侯爵的爵位还没有还给我们,而要当侯爵,他必须娶一个贵族人家的女儿,国王为了照顾她,将给我们这一恩赐。这桩婚姻会使吕西安进入宫廷社会。这孩子我把他培养成人,他将先当大使馆秘书,以后到德国的某个小朝廷里出任使节,在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帮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贵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吕西安打断这个人的话说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来,一边用他的大手捂住吕西安的嘴,“怎能向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秘密!……”他在吕西安耳边说。

“艾丝苔,一个女人!……”《雏菊》的作者叫起来。

“又要来十四行诗了!”西班牙人说,“要么就是废话连篇!所有这些天使迟早会重新变成女人,所以女人总是这样,有时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这两种东西想笑的时候就要了我们的命,——艾丝苔,我的小宝贝,”他对吓得战战兢兢的女寄宿生说,“我给你找的贴身女仆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儿一样。你还将有一个厨娘,是个黑白混血的女人,这会给住宅带来骄傲的色彩。有欧罗巴和亚细亚这两个人,每月用上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所有开销全包括在内,你就能在这里像舞台上的王后一样生活了。欧罗巴当过裁缝,经营过妇女服装,在剧院里跑过龙套;亚细亚伺候过一位富有的外国美食家。这两个女人对你来说就像两个仙女一样。”

看到吕西安在这个至少犯了读圣罪和虚假罪的人面前显得像个幼小的孩子,艾丝苔这个因爱情而变得神圣的女子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惧。她没有答话,将吕西安拉到卧室里,对他说:“他是魔鬼吗?”

“对我来说……比魔鬼还坏!”他语气激烈地说,“不过,如果你爱我,你就尽量模仿这个人的忠贞,听他的安排,否则就会丢掉性命……”

“丢掉性命?……”她说,更是吓得战战兢兢。

“丢掉性命。”吕西安重复一句。“哎,亲爱的,降临到我头上的死亡与其他任何死亡都无法相比,如果……”

艾丝苔听到这话,脸色变白,感到支持不住了。第二十二条军规

“怎么样?”犯渎圣罪的假冒圣职的家伙对他们大声说,“你们还没有摘完雏菊花的所有花瓣吗?①”

<em>①西方民间习俗:边摘花瓣边轻声念叨:“他爱我,不爱,有点儿爱,很爱,”看最后一个花瓣落在哪一句话上,以测自己爱情命运。此处比喻埃雷拉嫌他们二人谈话时间过长。</em>

艾丝苔和吕西安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怜的姑娘不敢望一眼这个神秘的人物,说道:“先生,我们将听从您的话,就像听从上帝一样。”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时间内将会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内妆和晚妆,这很经济。”

一对情人向餐厅走去。但是吕西安的保护人做了个手势,拦住了这标致的一对。他们两人停住了脚步。

“我的孩子,我刚才对你谈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对艾丝苔说,“我应该向你介绍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两次铃。被他唤作欧罗巴和亚细亚的两个女人出现了。这时,人们一下子可以明白,她们为什么有这样的绰号。

亚细亚似乎在爪哇岛出生,面孔是马来人特有的古铜色,像一块木板那样偏平,鼻子仿佛受猛烈冲击后被挤压了进去,让人看了感到可怕。颌骨布局奇特,使这张脸的下部很像大猩猩。额头虽然扁平,倒有一股惯于耍花招的精明劲儿。两只闪闪发光的小眼睛,犹如老虎眼睛那么镇静,但并不正面看人。亚细亚好像怕惊吓四周的人。她那苍白而发蓝的嘴唇间露出白得耀眼而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张动物面孔总的来说显示着懦怯的表情。头发像脸上的皮肤一样,油腻腻地发亮,上面扎着两条黑色丝绸带,中间是一块十分鲜艳的头巾。耳朵极为标致,缀着两颗棕色大珠子。亚细亚个子矮小,粗胖、壮实,很像中国人在他们的屏风上画的那种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确切地说,与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这种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该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后还是把它找到了。艾丝苔看到这身穿毛料裙上面系着一条白围裙的丑八怪,吓得哆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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