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因为1987年是中国施行夏令时的第二年,又于1992年废止,不够深入人心。第二,当时的局势还是以农业为主,农民并不欢迎也不适应这个强行改变他们作息的外国制度,除了国家单位,大部分人并不遵行,但北京大学是以夏令时来制定课程表的,聚会的同学默认夏令时间,为沈天汉作证时,自然以夏令时为准。第三,发现刘佑死亡时,已经恢复正常时间,办案警察当然以北京时间作为刻度,而事后尸检的死亡时间,也是根据北京时间来做推算。”
大象说,“夏令时间和北京时间的叠合,足足给沈天汉多出了一个小时时间,实施犯罪绰绰有余。”
“就算真是沈天汉所为,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刘佑尸体早已火化,哪怕现场还遗留线索,现在也早已消失了吧。”我承认大象的推理滴水不漏,但大象不可能用推理来让已经51岁的沈天汉认罪。
“只能寄希望于刘佑的女儿刘珍,”大象说,“因为刘珍一直认定父亲被人谋杀,一日没有找到凶手,那些证物就还保留着。”
<h3 class=\"h3 center\">四</h3>
我们坐在北京一间五十平米的会议间里,前面的桌上放着两对白瓷杯,里面的咖啡冒烟。
刘珍如今在北京做投资人,下午两点一到,会议正门响起两声敲门声,之后门打开,出现一位身穿白色套装的女子,大步流星来到我们旁边位置坐下。她留着长发,身上散发清香,脸上略施粉黛,皮肤仍旧光洁,瞳孔深黑,整个人看起来得体大方,完全不像是一位47岁的人。
她跟我们各自打了招呼,似多年老友,直接步入正题,“这么多年过来,我笃定我爸就是被谋杀的。这些年也想尽了各种办法,然而警方就是认定我爸是自杀,不管有一箩筐疑点。”
“有什么疑点?”大象问。
“就不说我爸死前还跟我很开心地通电话这事了。案发后法医从他嘴里检测到了食物残渣,证实他死前佩戴假牙吃了糕点。你们说他都将假牙摘下来了,准备妥当要死了,不会顺便漱个口,刷个牙?他明明有睡前清口腔的习惯。而且他嘴巴上颚被假牙的金属丝刮破,一个自己卸假牙的人,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显然已跟人讲述多遍,刘珍一气呵成。
“还有,”她又说,“他有深度近视,摘下眼镜基本看不见,除了睡觉会摘眼镜外,他平时洗澡都要戴。你说一个上吊自杀的人,假牙卡在嘴里会加重他死亡的痛苦,卸掉可以理解,但有什么必要摘眼镜,眼镜是碍着他自杀了吗?”
“一个将明天要写的学术提纲都列好在草纸上的人,下一步就自杀了,你们说,这合理吗?”刘珍眼睛通红。
“刘女士……”大象打算做一些安慰,下一句话还没开口,刘珍就正色道,“怎么?我很老吗?”
“嗯?”大象不解。
“别叫我女士啦,叫名字就好。”刘珍笑着说道。
“我的节奏都被你打乱了。”大象停顿,又说,“刘珍,我们也基本确定你爸爸是被人杀害的,这次过来就想做个调查,在这之前,想跟你了解一下,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是凶手呢?”
“我爸教学严格,可能有很多学生对他心怀不满,但如果要我罔顾事实,指出谁最可能杀了我爸,那我会说他的一个学生沈天汉。”刘珍说,“虽然事实证明,他不可能犯罪。”
“事实证明,他有可能犯罪。”大象说,“你有外国生活的经验,可能对夏令时制度不陌生,当时他选择犯罪的时机,正是中国施行夏令时的第二年,沈天汉利用夏令时交接点的时间差来犯罪。”
刘珍听大象分析完沈天汉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诡计细节,脸上显露振奋的神色,“我等了这么多年,从没想会在今天看见曙光。也就是说,现在只缺少定他罪的证据?”
“对。”大象点头,说道,“当时警察对房间做过细致的勘查吗?”
“并没有,但我事后委托了别人勘查,仍没有突破。”
“当时房间的东西都还留着吧。”
“还留着,”刘珍说,“我爸那个套间我一直保留原样,里面的格局、设施全没动过,有时我会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在那个环境中,我会想到他的爱,想到他热爱学术到了中年才生下我,想到我妈去世后,他一个人孜孜不倦留在房间做研究。想到这些,我就伤心,在房间哭。”
“但现在这套房应该升值不少吧。”我打趣。
“确实,就算你说是凶宅,一挂到中介那,我打赌不用一天,就会有人花几百万来买。”刘珍笑称,“这是我现在想起,觉得开心的一件事。”
<h3 class=\"h3 center\">五</h3>
“这块表后来有使用吗?”大象拿起装在塑料密封袋中的一块自动机械表,问刘珍。
“出事后这些东西就原封不动地存在这里。”刘珍靠近,看表,“有什么问题吗?”
“也就是说,时间一直没变过。”自动机械表的工作原理,是通过佩戴者手臂的摆动,引起表内陀飞轮运转产生动能,形成佩戴时表走动,不佩戴时表停止的现象。
“对,这块表没佩戴,就一直停在这个时间。”刘珍看大象。
“你们不觉得这块表停在这个时间上有点巧合吗?”大象将表平放在桌面。
表上时间停在零点五十分,日期是1987年9月13日。差不多是刘佑的死亡时间。
“沈天汉杀死我爸时,将我爸的手表摘下,手表走了一会儿,自动停下了,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刘珍问。
“我记得你当时说,你爸爸死前一段时间都闭门不出,在家写一份学术报告?”大象问。
“嗯,他死那天,在家中待了有一周时间。”刘珍回答。
“那他有什么非戴这块表的理由吗?”大象问,“明明客厅和卧室的墙上就挂有两个时钟。”
“是哦!”刘珍眼珠转动,突然拍了一下手,露出惊喜状,“我爸在家没有佩戴手表,但凶手为了伪造他手表刚摘下不久的假象,将表的时间调到了他死亡时间不久之后。”
“还不止这个目的。”大象问,“刘珍,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你爸爸在家是遵从夏令时间生活吗?”
刘珍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印象中他说过,学校是夏令时间,为了保持同步,自己势必也要遵循夏令时间生活。有一次跟我打电话时,他说的时间就是夏令时间。”
“但是这块表显示的死亡时间,却是北京时间。”大象说,“你爸爸死的时候还处于夏令时。沈天汉为了不给事后的办案人员留下疑点,他势必要将这间房子里的所有钟表,都统一调到北京时间。否则他作的不在场证明,会因为家中这三块表而露馅。”
“即使他调了时间……”刘珍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大象,“你的意思是,他会因为调钟表时间而留下指纹?”
大象指着手表,“调校这块手表的日期,须先将表冠轻微拔出,转动,之后再拔出一层,才能调时针,你们看这个表冠,因为细小,要动用到指甲才能拔出,哪怕戴上极薄的手套,也不方便调校,因此沈天汉很可能会脱下右手手套操作。”
“从而留下指纹!”我说。
“但手表、眼镜,还有假牙,我事后都让人重新仔细地检测过了,并没有什么发现呀。”刘珍附言。
“那可能是留下的指纹量不够。”大象说,“用没戴手套的右手调校时间,必然会谨慎,假设只触及表冠,因表冠截面细小,只会留下几条指纹线,很难以此做对比,从而找出指纹拥有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刘珍口气有恳求的意思。
“此路不通,还有两条路。”大象跟刘珍说,“如果还是没有突破,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h3 class=\"h3 center\">六</h3>
大象摁门铃,房间响起走动声,门上猫眼由透亮变漆黑,之后门打开。
这是我们第三次来到沈天汉家,三次来,房间都在熬煮草药,药味浓厚,介于香臭之间。
看着站在我们旁边穿着雪纺衬衫的长发女子,沈天汉面露疑惑之色,呐呐不能出口。
“沈先生,这是刘珍,今天一同过来协助调查。”大象为沈天汉介绍道。
我仔细观察沈天汉,他表情没有变化。
在客厅坐下,彼此无话,见场面严峻,沈天汉探问道:“牧野的事,有结果了?”
“沈先生,这次我们来,是因为一起25年前的北京命案。”大象看向沈天汉,“而这起命案,跟你相关。”
沈天汉认真听完大象的全部推理,脸上的凝重变作苦笑,“怪不得我觉得这位女士很眼熟,原来是刘老师的女儿。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忘了有过这事了,当时被警方怀疑,传唤,回校之后我就被罩上嫌疑犯的坏名声,隔年毕业后我就离开北京,从此没再踏过那里一步,连校庆都不参加,跟同学也都断了往来。我确实跟刘老师有过摩擦,但我尊敬刘老师,他的死,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你们可以认为跟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记恨我,但诬我为凶手,实在不应该。吴兄弟,你的分析我承认很精妙,我也完全有可能在你的假设中犯罪,但有两点我必须澄清一下,一,我平时跟老师只在学校有过接触,我甚至不知道老师家的住址,更不要提在房间内不留痕迹地布置现场了。二,关于质疑案发当天我在王府井耍酒疯的巧合,真正的原因是,当时我暗恋的女生就要出国留学了,我心中难受,借酒消愁。”
沈天汉叹气,“拿出证据,我跟你们走,拿不出,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但请你以后不要再过来。”
“好,沈先生,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刘珍神色平和,“你刚才说不知道刘佑,也就是我爸的住处地址,也就说明,你从没有进去过屋内。”
“当然。”沈天汉看刘珍。
“那你怎么解释,我们在客厅的挂钟背面,发现了你的指纹。”刘珍从包中拿出不同角度的指纹照片,放在茶几上,向沈天汉移去。
手表的表冠细小,提取不到完整指纹,但是家中还有两个挂钟,这就是大象所说的“两条路”。挂钟的调校齿轮在钟表的背面,齿轮细小,嵌于平面内,同样需要脱下手套操作。沈天汉在调校客厅钟表时,由于齿轮上的润滑油沾附到他的手指上,在将时钟挂回原位时,不小心在钟表背面留下一枚完整的指纹。又因没人想到沈天汉利用时间犯罪,自然也不会在钟表上采集指纹。而指纹之所以能“幸运”地在25年后仍保留完整,正是因为当时的润滑油混合了灰尘,使指纹变成了印记。
“茶都泡上了,不喝浪费,我再喝三杯,就跟你们走。”面对自己的犯罪事实,沈天汉一脸安然,“事后我担心我的犯罪手法迟早有一天会被识破,但1992年国务院取消了夏令时制度,让夏令时脱离公众视野,我才彻底放下心,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桩悬案还能被你破解。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想感谢你,牧野的疑案,交给吴兄弟你我就放心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为了不让刘珍受刺激,事后在拘留所,大象单独询问沈天汉,“当时你是怎样伪造刘佑自杀的现场。我看尸检报告,刘佑确实是上吊窒息而死。”
“利用杠杆原理,”沈天汉轻描淡写,“我可是物理学专业,用几个滑轮组,在卧室布置一个省力上吊装置,轻而易举。准备就绪,我先是在卧室制造响动,吸引刘老师进屋,他被门下的绳子绊倒,我得以从后面将绳套套入他的脖颈,然后拉升另一端绳子,刘老师就被悬吊了起来,我将他升至凳子的高度,再将凳子放倒,伪造自杀假象”
“原因呢?”大象问,“真的如传言那样,因为刘佑阻碍了你的留学计划?”
“我跟刘老师无冤无仇,我是真的尊敬他。如果你想听实话,”沈天汉靠近对面的大象,低声说,“杀他,只是想制造一起疑团重重的谋杀案,仅此而已。”
调查一桩现时命案,顺手破获一桩25年前的旧案。跟大象在一起,总是充满惊喜。沈天汉被抓获后,我跟大象信心满满,认为胜利在望,却没想到关于牧野的线索就此中断,往后再无突破。而红鬼,如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有人认为红鬼即牧野,已死。有人认为并无红鬼,各命案是无组织犯罪,而大象皆破,邪恶已除尽。但只有大象清楚,红鬼隐在暗处,时不时对他发出嗤笑。
一转眼,倏忽四年,风平浪静。
直到一部电影的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