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吐气开声,仅仅一刀。
从场面上看,明州王杨弓帐前的这一刀,甚至显得有些平淡无奇。
只是手下人拆了一间庙,从里面拉出了泥塑神像。
连牌位上的字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指着神像的鼻子斥骂起来。
而后,大手一挥,一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老农,举起了一把沉甸甸的、重新铸过的破旧刑刀。
对准那尊表情僵硬、只知傻笑的神像,狠狠地斩落下去。
“噗!”
沉甸甸的神像脑袋落地,在地上砸出些许痕迹,积雪也因此溅起。
并无其他动静。
周围看着这一幕的兵马,只觉得后颈发凉,心中有些畏缩。
他们见过拜神的、求神的、祭神的,却唯独没见过斥神甚至斩神的。
在他们的认知中,这可是要遭报应的……
“呜……” 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样,泥塑脑袋刚落地,四周仿佛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就连风雪声,都在此时低沉了许多。
正当众人产生无事发生的错觉时,忽然之间,狂风骤起,翻滚着挤压过来。
眼前一片昏暗,仿佛看到了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影。
刀斩神像,鬼神皆怒。
更何况是一介命数轻贱的凡人斩神,你又不是镇崇……
“不好……” 周围的兵马在狂风涌荡吹来之时,骇破了胆,下意识地抱头蹲地。
这些贫苦百姓出身之人,饿急了敢抢世家老爷的粮,但不敬神,他们不敢!
“是时候了……” 然而,在这些兵马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之前,白葡萄酒小姐却已做好了准备。
早在杨弓将那泥塑拖出来时,她便向与她一同过来的清瘦男子点了点头。
那男子背着一柄硕大的伞,神色清宁,正是花雕酒。
他欣赏地看着杨弓做此斩神之事,缓缓地将自己的伞拿了出来,持在手中,低声对白葡萄酒小姐说道:“你救人,我救心!”“不先破了他们心中的枷锁,斩了这妖天鬼地,又如何能让这民心深处诞生出来的真神,甘心为他们挡灾?”
当那泥塑脑袋落在地上,四周凶风吹起,众人惊恐的一刻,他便撑开了伞。
迎着漫天风雪,缓缓举起。
伞再大,也不过三尺方圆,但随着他将伞举过头顶,四周众人却忽然感觉,一股温热清香的气息直冲云霄。
天地之间,茫茫风雪顷刻间消失于无形。
只一把伞,便替这千里之地挡住了风雪。
非但风雪止息,就连四周那挤压在黑色风里、张牙舞爪的怪物,都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
四周滚来的阴冷、无形之中森厉的爪牙,皆在此时褪散。
抬头看去,仿佛可以看到一柄无形的大伞,伞下宝光萦绕,香气飘荡,一双双慈悲的眼睛,看向了人间。
但却不再是以俯视的姿态,而是如同父母看向孩子一般。
天地之间,只剩一片清宁、祥和。
白葡萄酒小姐看着那泥塑脑袋落地,便也缓缓点了下头。
她缓步来到自己从草心堂带来的马车边,从包袱里捧出一方精致的玉壶,雕满了凤纹龙雕。
拿下盖子,轻轻吹了一口气,壶中顿时一缕紫气,飞上了高天。
这缕紫气极细极长,但却源源不断。
小小的玉壶之中,仿佛装上了无穷无尽的紫气,绵延不断,径直上了高天。
同样在此时,滚滚风雪深处,方圆千里之地的各个方位,也皆有或是打扮朴素、或是穿着锦衣的人,缓缓放下了手里的褡裢。
白葡萄酒小姐入西南之前,便已经以草心堂的名义发出了医心贴,只言西南天灾连连,请各地郎中前来,救治受灾之人。
如今不死王家倒台,白葡萄酒小姐接管了所有遗产,草心堂便成了司命门道中最大的。
虽然世间司命门道里的能人,传开了她乃邪祟之身的风言风语不少,也就使得司命一道的门人,大多不奉其令,她的医心贴,自然也比不上曾经的不死王家。
但这道医心贴一出,还是来了不少人。
其中第一个奉了医心贴的,便是白葡萄酒小姐的生父。
一缕紫气飘上天空,这些郎中便也各自打开搭链,或摇铃,或念起咒来。
紫气开始散入云中,与花雕酒撑起来的伞上宝光相融。
世间风雪骤停,却又有朵朵祥云于伞下汇聚,一团一团地交织、碰撞,而后化作甘雨,降落人间。
明州王杨弓手下的兵马,如今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程度,各个冻伤,神惊魂丧。
但在这场甘雨落下之际,却如春风拂过身子,身上的冻疮变得轻淡,最后甚至消失于无形。
就连一些耽误了救治的刀兵之伤,以及长时间饥饿疲惫造成的暗伤,都在这甘雨降落之际,仿佛一下子被驱赶出了身体,化于无形之中。
一张张因为恐惧而皱起的面孔,缓缓地舒展开来,脸上甚至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白葡萄酒小姐看着他们的脸,向来冷漠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她喜欢这种救人之后,看着对方脸上露出笑容的模样。
前世才刚刚考取医师资格的自己,却在这世间收获了最大的满足。
没关系,都一样的。
“雪灾,雪灾真的停了?” 在这一伞遮风雪、甘露救世人的一幕出现之时,四周的兵马都陷入了沉默的震撼之中。
这从噩梦一般的地狱与甘雨洒落的人间福境之间的切换,悲苦绝望与豁然开朗的冲击,使得他们仿佛由内而外,都接受了一场彻彻底底的洗礼。
头顶之上,那一种无形而压抑的阴影,终于在此时挥散一空。
内心里,仿佛有无穷铁链缠绕、封锁已久的闸门,在这时轰然崩碎。
一颗心飞了起来,飞得比天还高,看得比天还远。
“神迹……” 旁边的不食牛军师铁嘴子,都因着这一幕,呆滞了半晌。
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哪怕是他这等门道异人,都只觉眼前发生的一幕幕,乃是神迹。
于是他一下子福至心灵,猛地向了前方青帐之上的明王拜了下去,口中大叫:“天降明王,天命所归!” 由他开始,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
不食牛不喜欢跪,也喜欢不让别人跪,但有时候当心里的震撼达到了极致,身为底层穷苦之人,仿佛只有这一跪才能表达喜悦。
于是十万兵马,由近及远,纷纷向了中帐之处跪落下来,一片片声浪掀起,将地上的冰雪,都卷起了一层又一层:“天降明王,天命所归!”
自此一刻,再无人怀疑明王率冗余求粮的心意,甚至,不再有人将那鬼神看在眼里。
只有帐中的杨弓,看着人群深处,那撑起了伞的中年男子,又看向了那马车旁边,手持玉壶,召来了这场甘雨,然后立于身边微笑的白葡萄酒小姐。
心里震动,眼眶发热:“我也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世间福气,与我何干?”“分明是天降下了神明在人间,救我等性命于苦难!”“但是他们,怎么都这么轻松,他们做了这些事,却都让我一个泥腿子担着,只是在旁边看着,就笑的那般开心……”“这难道…… 难道就是真正的仙人,才会有的慈悲与超然?”
一刀斩落,风雪骤停,甘雨降临,便已是人人称颂的奇事,但却又不仅于此。
猛虎关上,二锅头同样也借着杨弓这一刀,放出了坛贴,遣出了镇祟府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