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天历甲寅四年秋,眼瞅着秋收都快到跟前儿了,而在最早搞分田分地、本应欢天喜地的湖南永州府地界儿,愣是到处都透着股子衰败萧条劲儿,到处都跟那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双牌镇外头,一帮子农人跟木雕泥塑似的,直勾勾望着那干裂得能插进手指头的土地,还有地里那半死不活、耷拉着脑袋的稻子,扎堆聚在一块儿,眼眶泛红,想哭吧,眼泪在这大旱天里都快给蒸干,嘴里嘟囔的,除了满心的绝望,就剩对那天父昊天皇上帝的满腹狐疑了。
“完犊子咯,完犊子咯,打七月起就没见着一滴雨星子,咱田里那稻子都快成枯草了,这可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拜上帝求雨呗,难不成还能把老天爷揪下来浇水?”
“可都求了快一个月了,听说南王殿下从天京回来后,就在衡阳王府里摆开架势求雨,先是冲着天父一通念叨,没动静;又转头向天兄苦苦哀求,嘿,照样没戏;到最后,连圣母娘娘那儿都求到了,可惜啊,屁用没有!”
“这可怎么办好?雨求不来,眼瞅着秋收就到点儿了,田里的稻子都旱了俩月了,要是水浇地,没准还能扒拉点儿收成,可咱手头这些,全是旱地,干巴巴的,跟咱的命似的!”
“水浇地又能收多少粮食?收上来的粮食,交完南王殿下那一份儿,咱自个儿还能落几个子儿?牙缝都塞不满!”
一提这纳王粮的事儿,众人那一张张又黑又瘦、跟被抽干了精气神儿的面孔上,立马浮起一层凄苦、哀怨,还有藏都藏不住的恐惧,跟见了鬼似的。
“咱们黄杨村的村长兼双牌镇农会副会长的杨老白,那可不是啥省油的灯!他早年给黄十八当佃户的时候,就属他最能折腾,租子经常拖着不交,结果被鹅塘镇上的黄老爷派人逮住,拖到祠堂里打板子,那屁股打得稀烂,愣是一声不吭,跟梁山好汉似的硬气!后来太平军杀到双牌镇,他跟一帮臭味相投的二流子,抄起家伙就砸黄老爷在双牌镇上的大宅,那阵仗,比年兽进村还吓人。再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参加了讲师班,回双牌镇就搞起分田分地,那手段,黑得哟,伸手不见五指!”
“早前他和咱一样,穷得叮当响,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俩人搭伴儿去零陵、道州要饭,跟丐帮似的。这下可好,咸鱼翻身了,却翻脸不认人,收王粮的时候比阎王还狠,黄十八跟他一比,都算是大善人了。”
“如今各镇各村的头头脑脑,都一个德行,收起王粮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压根儿不给商量的余地,谁敢拖欠一星半点儿,上来就是一顿胖揍,人还得拉去做苦工抵债,这可比过去的黄老爷狠多了,黄老爷顶多也就骂几句打一顿,扛过去也就算了,他们倒好,直接往死里整!”
说起这个黄杨村村长杨老白,众人纷纷摇头叹气,跟霜打的鹌鹑似的。这杨老白,原本就是双牌镇附近黄杨村里的破落户,空有一身蛮力,种地?他种的地,草都比稻子长得旺,也不懂啥叫勤俭持家,祖辈传给他的几亩薄田,没几年就败光了,最后实在没辙,跑去租了双牌镇上黄十八老爷黄世仁的地种,种了几年,好家伙,成功从一个一穷二白的佃农,升级成了一个欠一屁股债、连佃农都当不上的候补饿死鬼。就在他顺顺利利进入“从要饭到逐渐饿死”这个死亡流程,跑到鹅塘镇要饭的时候,嘿,太平军来了,真就把他给拯救了。
然后呢,从鹅塘镇返回黄杨村的杨老白,就跟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突然觉醒了,带着几个难兄难弟跑去双牌镇上造反,冲着黄世杰黄老爷的大宅就杀过去了,等他再从双牌镇大摇大摆回到黄杨村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红袍红巾,人模人样的太平军战士了。
再后来,杨老白也没跟着大部队离开永州,就在家乡当起了村长,靠着收王粮和领着民伕出去帮南王打仗有功,还得了一个双牌镇农会副会长的兼差,现在走路都带风。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火冒三丈的时候,嘿,田间小道上晃晃悠悠走来俩身影,瞧那一身红袍红巾的打扮,倍儿显眼。走在前头的那位,眼睛一瞪,瞅见一大帮农人聚在一块儿唠嗑,活儿都撂下了,扯着嗓子就喊:“上头都发话了,让你们都打井取水抗旱,怎么还在这儿偷懒耍滑呢?再这么磨蹭下去,稻子都得旱成枯草,到时候拿啥交王粮啊,喝西北风去?”
来者正是黄杨村的村长,还兼着双牌镇农会副会长的杨老白,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是他堂弟杨三。在这黄杨村,他俩可是“唯二”的现役在乡太平军,手头都管着事儿呢,杨三还是村里的民兵队长。
这兄弟俩手底下管着十几个姓杨的民兵,刀矛鸟枪一装备,在黄杨村那可是说一不二,村里大小事儿,基本都在他俩掌控之中。
田头扎堆闲聊的农人们,冷不丁瞧见他俩,下意识地往后缩脖子,跟受惊的鹌鹑似的,没一个敢抬眼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