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嗤之以鼻:“伤什么心,那朱祁多少姬妾,见一个、爱一个,早让她守了活寡,她那时怎不伤心现下才掉泪,敢情我生她时少生了脑子吧是吧”严松左右张望,细声道:“师叔,您说话声些,这话要让皇上听了……”
那老人大怒道:“皇上怎么地永乐大帝我都见过了,还怕朱炎这臭子严松,师叔这儿有个好差使给你,反正我女儿守寡了,你以后便陪她睡吧睡到她不哭为止。”
严松跪了下来,颤声道:“师叔,师妹可贵为王妃啊这大逆不道的事,却要侄儿……”正发抖间,面颊上啪地一声,居然挨了师叔一记耳光,听那老人暴怒道:“没出息的东西王妃又如何不就是你爱慕一世的师妹当年你不敢和朱祁争,现下朱祁死了,你还不敢争么活该出家当道士,让你严家绝子绝孙”
严松挨了打,却只抚这面颊,不敢吭气。那老人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9不快起来”严松慢慢爬起身来,只见这峨嵋掌门面容凄苦,轻轻地道:“师叔还笑话我呢您当年若能勘破这个情关,又何必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那老人瞪了严松一眼:“凭你也配跟我比”严松低声道:“侄儿不敢。”那老人甚是跋扈,打完了人,又道:“我外孙呢”严松忙道:“载允在北院守灵。师叔,不是我夸您这外孙,这孩子还真是有太祖之风,父亲虽死,至今仍未落过一滴眼泪。”
那老人露出难得的笑容:“什么太祖不太祖这是因为像他外公。”严松忙道:“是、是,正是得了老爷子的真传……”拍了几个马屁,总算将师叔送入房里,关上房门,院中复又寒静。
卢云大大松了口气,心道:“好个峨嵋山,原来还有这等耄耋耆宿。”转念又想:“对了,这老人方才提到了定远,莫非他们交过手了”
那老者武功之高,比之当年的四大宗师,只在伯仲之间。只是景泰年间却没听说峨嵋还有这等高手。依此看来,那老者怕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然隐居大半生。否则他若十年前便出山挑战,宁不凡那“天下第一”的位子是否还坐得稳,还真是难说了。
经历此事,卢云已收起觑之心,深知红螺寺卧虎藏龙,多停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险。他不敢在此逗留,便慢慢远离厢房,若莫退出数百丈,正要转身,忽见面前明明白白站着一名老者,白眉白须,不是方才那个白眉老人,却又是谁“
卢云大吃一惊,左足抬起,一步踏转,便要抢到那老者背后,那老人右足弓步,刚巧不巧挡了去路。卢云心下暗惊:“好厉害。”还不及变招,听得嗤地轻响,老者提起木剑,凌空虚劈,霎时天空好似裂了开来,一股剑气伴随隆隆雷响,排山倒海而来。
卢云嘿地一声,双足使劲向后一点,左掌奋力前推,暗藏雄浑罡气,听得掌心“啪”地亮响,直痛得他眼冒金星,还不及后退,一股大力已然压迫而来,卢云也不硬挡了,索性顺着这股势力,后掠飞出。
哧哧连声,身旁竹影急动,这一退竟似无止无尽,突然背后一痛,撞着了一株松树,随即脚步晃荡,跌了出去,四下伸手去扶,摸到了一堵墙壁,却是倒在了一间木屋旁;
卢云大口喘息,靠墙坐下,先藏住了身形,这才提手来看,只见左掌心多了一道红印,火辣辣地甚是疼痛,好似被狠抽了一鞭,痛入骨髓。
适才卢云凝云内力,掌心里满布罡气,正是当年赖以求生的“昆仑剑芒”,仗着卓凌昭庇护,这只手方才得以保全,没被白眉老人切下来。
卢云摇头苦笑,看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谁知遇上这白眉老祖,却似成了当年的塾生,居然还挨了夫子的一顿好打下回再见那老人,必得准备一口宝剑,绝不能再任凭宰割。
天气冷,风又寒,掌心挨了这记,疼得发麻。卢云甩了甩手,正要起身,忽听竹林深处传来口哨声,几名黄衣侍卫飞身而过,身法快极,随即屋脊上、竹林里,人影纷纷,相互换岗,此地竟然埋伏了大批御前侍卫。
卢云急忙蹲下,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赶忙伸手入怀,取出灵智交出来的纸折察看,这一望之下,不由张大了嘴,才知此地便是“祖师禅房”,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
霎时之间,卢云仿佛五雷轰顶,只是后背靠墙,胸口更是剧烈起伏。
正统皇帝、正统皇帝,五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一切波涛皆源于这面墙后。屋中之人征讨瓦刺、兵败西疆,乃至遭敌寇俘虏、乃至景泰登基,从此这位正统之君销声匿迹,不复踪影。岂料便在天下人遗忘他的时刻,他却与伍定远、杨肃观联手,一举政变成功,创建了这个“正统皇朝”。
今时此地,一墙之隔,正统皇帝便在自己背后。卢云身上微微发热,仰望天空,遥想自己追寻一生的志向,蓦然之间,泪水涌了出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济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了这几句话,顾嗣源死了、柳昂天死了、乃至与江充、刘敬、乃至于秦霸先……乃至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正派的、邪气的、枭雄的、英雄的,他们宛如飞蛾扑火,全数葬身于这团熊熊火焰之中。
念及那前赴后继、一波接一波死于朝难的英雄们,卢云已是眼眶湿红,他举袖拭泪,霍地站起身来,转向了背后的房舌,凝视那片纸窗。
为了那些已死的、将死的,为了那风中残烛而茫茫无从的千万饿鬼,为了那郁郁苍苍迷迷蒙蒙相争相斗的六道众生,今日今时,卢云必须与正统皇帝见上一面。
全身每一寸都燃起了热血,此刻不为投递奏章,也不为万民请命,卢云既非孔夫子、亦非诸葛亮,他只想告诉皇帝几句心底花,打从投入朝廷第一天以来,便窝在心里的花。可惜过去没胆量说,也没本事说,直至今日。
“皇上……”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举手向前,正要将窗儿推开,忽听背后一人道:“福公公,皇上醒了么”卢云大吃一惊,忙伏低身子,撇眼去看,却见了两人,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太监,二人在院里低声说话,与自己相距不过数丈。
两人背对着卢云,并未见到他。听那太监骂道:“好你个高炯,怎么溜到院子里来了要是惊动了皇上,你来挨板子啊”卢云撇眼去看,只见那“高炯”腰束红带,一身戎装,想必是伍定远的手下。也是怕这人的眼光厉害,忙伏低了身子,以免为人所知。
那高炯人如其名,果然目光炯炯,他听了责备,却是沉着以对,拱手道:“福公公,高某一介武夫,宫廷礼仪若有怠慢,望请恕罪;
。只是您也是朝廷中人,该知城外军情有多急皇上再不肯接见咱们,只恐贻误军机,谁又吃罪得起”
那太监却是叫“福公公”,看他年纪甚,脾气却是不,一听此言,立时骂道:“怎么,你们这些人吃皇粮当大官,遇上正事便不成了你去叫伍定远来,我自己和他说。”
那高炯道:“福公公,我家大都督便在前院。”听得此言,卢云便侧到了墙边,偷眼去看,果见院外跪了一员大将,满身征尘,不是伍定远是谁
卢云人在屋后,伍定远却在前院,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卢云遥望故人,只见伍定远摘下了头盔,露出了发髻,看他两鬓霜白,前额更已秃了大半,着实比分手前老了许多。卢云看着看着,心下忽有不忍:“也真难为定远了。当这个大都督,着实不易。”
今早城门大战,看伍定远内外煎熬,一面要镇住灾民、一面要保住厩,如今来打寺里谒上,天子却迟迟不见他,真不知这仗要如何打下去了。正叹息间,又听高炯道:“福公公,城外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今早徽王爷战死,庆王却又弃职逃亡,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现下咱们究竟要和要战,都得皇上定夺。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家大都督一定要见到皇上。”说着递过一叠银票,轻声道:“为了天下万民,拜托了。”
福公公挡开了银票,将他拖开了几步,离得禅房远远的,方才低声道:“高大人啊,不是咱家不肯卖你面子。这打初一以来,皇上脾气阴晴不定的,发起威来,真连神仙也顶不住,他没说要见人,谁敢吵他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
高炯低声道:“公公我家大都督也说了,万岁爷一刻不见他,他一刻不离开。”福公公恼了:“高炯你少拿伍定远来压我你现下只剩两条路可走,要嘛,你这就去找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帮这个忙。要嘛,便去找马人杰,让他来闯祖师禅房,就是别死赖在这儿。”
高炯道:“福公公,马大人只剩一条腿了。”福公公发起蛮来,冷笑道:“单脚也能跳啊,人家孙膑还是个两腿全断的,不照样打仗去去去,想见皇上,自己想办法,快走了”
眼看福公公冷面绝情,高炯无可奈何,只能走回前院,自去伍定远身边跪着,三大参谋加上一个“正统军”大都督,四人排成一列,想来就差个巩志,便成了磕头大队。卢云心想:“原来皇上谁也不见,也罢,还是让卢某闯一遭吧。”
闲云野鹤的好处,便是无牵无挂,便算皇帝发怒抓人,自己只管逃之夭夭,再去大水瀑里躲个十年,谁能奈他何心念于此,便昂然起身,径朝窗户去推。
面前窗儿关得严严实实,连推几下,却都推之不动,当是从内侧上锁了,卢云微一发力,正要将窗扉震开,忽听禅房里传来低微话声:“王公公……你来告诉朕……”卢云一听禅房里另有内侍,便又蹲了下去。那嗓音听来颇为苍老,如此说道:“谁才是朕的忠臣”
卢云心中怦地一跳,暗想:“这说话之人……便是正统皇帝么”
卢云掌中出汗,侧耳听了半晌,不再听闻说话声,当即竖指运力,正要将窗纸刺破,却又听得一个尖锐嗓音道:“启奏万岁爷……依奴婢之见……”这嗓音又尖又,好似是捏着喉咙说出来的,以卢云内力之深,竟也难以听闻;
。他深深提了口真气,霎时灵台清明,神游太虚,树林里的风吹草动、院里太监的言语谈笑,莫不一一收入耳中。
这尖嗓子说起话来又轻又细,似怕外人偷听一般,卢云虽然运足了气,却还是听漏了大半段,又听那苍老嗓音低声道:“胡说……胡说……朕少年即位,两度登基,手下不知多少能人义士,你敢说朕身边没有忠臣”
那细微嗓音道:“皇上,您身边不乏能人,可要说忠臣,却是一个也没有。”
正运气窃听间,那老迈嗓音突然拔高起来,大声道:“胡说门外跪的那个伍定远,忠直耿介,难道还不是朕的忠臣么”这话响震如雷,卢云耳中大感刺痛,前院也是竜竜父,似有什么人动了动身子,不想可知,伍定远也听到了说话。
卢云心下一醒,寻思道:“是了,皇上早就知道伍定远跪在院外,这话纯是说给他听的。”
天威难测,看伍定远御前跪雪,皇帝却始终不肯召见,料来必有什么隐情。卢云手上拿着那个“余愚山”写的奏章,心里隐隐生出了忧郁,不知自己该不该送进去。正踌躇间,又听那细微嗓音道:“皇上啊,咱俩就说句真心话吧,您真当伍定远是忠臣么”
卢云心下暗恼:“这太监未免也太放肆了,明知定远就在门外,居然敢公然疑心大臣”正不满间,正统皇帝却也发火了:“大胆畜生朕今日有这个天下,伍定远当居首功,似他这般披肝沥胆,难道还不算是朕的忠臣”
前院传来硬物触地声,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院的伍定远叩首下去,想来额头撞到了地下,心中定是诚惶诚恐。又听那“王公公”叹道:“皇上笆上,这儿没外人,咱们就别说那些虚的吧……您真觉得伍定远效忠的是您吗”卢云越听越毛骨悚然,看这话一说,伍定远还要做人么正惊怕间,皇帝却已开口训斥了:“又来了老在这儿挑拨离间,伍定远不效忠朕,还能效忠谁难不成要效忠江充、效忠也先不成”
这也先曾经击败武英皇帝,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看来皇帝虽已年老,仍深恨此事,便将此人与江充并列平生两大恨。那王公公忙道:“皇上误会啦,奴才虽没说伍定远是忠臣,可也没说他是奸臣,当然也不会和也先、江充同流合污。可真叫奴才来说,他其实也没效忠您。”
皇帝冷笑道:“那他效忠的是谁”那王公公道:“天下万民。”
皇帝冷笑道:“没见识的东西,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伍定远效忠天下万民,那就是效忠朕。咱俩志同道合,还分什么彼此”卢云松了口气,心道:“是了,这才是圣君正道。”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子所言,不知多少君王心怀厌恶,正统皇帝却轻而易举跨过了第一关,料来这个天下有救了。正庆幸间,那王公公却又笑起来:“皇上笆上,奴婢可又不懂啦既然伍定远这般效忠天下万民,现下怎不去替老百姓干活却又跪到您的门外来啦”皇帝森然道:“怒匪闹到门口来了,伍定远谋思忠君报国,偏又才具不足,只能求朕指点来了。”
王公公哎哟一声,娘气道:“皇上,伍定远手底下几十万兵马,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求过您指点了他真要解厩之危,还怕没法子吗干啥来问别人啊”皇帝怒道:“你住嘴军国大事,你懂什么当年御驾亲征就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现下又来嚼舌滚了”
卢云闻言更惊,不知这王姓太监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曾陪同过御驾亲征,那岂不是比刘敬资格更老却听那王公公幽幽地道:“皇上,御驾亲征是怎么败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咱们真是输在也先手里么”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啊”的一声低呼,这声响一出,前院的伍定远立时也“咦”地一声,好似察觉后院里躲着有人;
。卢云深知“一代真龙”的能耐,忙把气息掩住了,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至于伍定远是否会过来察看,只能听天由命了。
伍定远察觉有异,那皇帝与王公公却没这等耳力,自不知隔墙有耳。听那王公公低声又道:“皇上,您且想想,这勤王军呢,上下有一百二十万人,全是世袭军户,正统军呢,募了七十二万兵,这两军加在一块儿,将近两百万军马,若真要驱离灾民,还会办不到么”
皇帝沉吟道:“你是说……伍定远手下的兵马,其实压得住灾民”王公公笑道:“可不是么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伍定远兵马雄强,分明有能耐平乱,却为何要跪在门口皇上不觉得怪吗”皇帝低声问道:“他……他不敢擅作主张,所以要来请示朕,是吧”
王公公笑道:“皇上真是英明啊,您可知下令杀死百姓的武将,百姓称他们做什么吗”皇帝忙道:“叫什么”王公公细声道:“叫做屠夫刽子手。”皇帝叹了口气:“这话也没说错啊,杀害百姓的人,能有什么好名声照朕看来,秦始皇便是个大大的屠夫。”王公公笑道:“皇上,您看伍定远那般刚毅木讷之人,他想做刽子手么”皇帝低声道:“当然不想。”
王公公笑道:“所以皇上也该知道啦,人家不想做刽子手,可总得有人来扮这黑脸呀。”
“反啦”皇帝发狂了,听得轰地一声,桌子竟给掀翻了,随即乓琅大响,不知又砸破了什么东西,王公公笑道:“皇上,所以您也该明白啦,伍定远效忠的不是您,也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伍定远自己啊。”
院外传来哽咽声,不想可知,伍定远落泪了,卢云听入耳中,心里也不自禁代他难过。
伍定远是真龙之体,耳音灵敏,绝不在自己之下,正统皇帝却在房里与人一搭一唱,不就是存心说给他听的
一片沉寂间,前院传来叩首声,已有人叩谢天恩了。不旋踵,院里响起兵卒的号令,伍定远已然起驾离开。想他便再愚鲁百倍,此时也当明白了皇帝的旨意。
这场大战必须有人来扛,这个屠夫便是伍定远,他必须代皇帝受过。
屋里屋外一片寒寂,卢云默默坐在屋边,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望着手上那份奏章,摇了摇头,正要掉头离开,窗里却又传来皇帝的说话
:“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气走了。到时候他辞官不干了,谁替朕追他回来”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远是个老实人,咱们不这样激他,他哪会拿出真本事来”
伍定远一走,窗里二人这才说起了真心话,卢云心下一凛,便又蹲身下来,只听皇帝叹道:“这朕知道。唉,伍定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别说对老百姓,便算要杀一条狗,朕看他也老犹豫不决。唉……可是指令总不能让朕亲自下吧等事情过了,朕得大大的恩赏他。不然他若真要辞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条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远要是走了,您的宝贝干女儿定会追他回来,再让老公侍侯您一百年;
。”皇帝拂然道:“你想的美哪这艳婷是伍定远的青梅竹马,心疼丈夫还来不及,伍定远要真辞官了,她心里定也骂着朕,便跟着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吆,这艳婷到底是向着老公多点,还是向着您多点,咱们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声,随即笑骂起来:“你这混蛋,老拿朕和艳婷说事朕是那种人吗”卢云与艳婷无甚交情,可听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为不满,寻思道:“看来这王公公真是正统朝廷的祸害,为祸之烈,怕还远在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来,卢云已见过无数王公大臣,杨肃观、伍定远,乃至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见不可谓不多,却从未听人提过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义勇人的“琦秀”,怕也还不知朝廷里居然有这号人物,没想却让自己撞见了。
卢云宅心仁厚,可此际却对这王公公厌恶之至,若能将这人绑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让皇帝再也找之不着,朝廷也许就平安了。正想间,屋里却又静了下来,听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艳婷说事,纯是玩笑话罢了。您别当真啊。”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不过这艳婷确是个好女人,伍定远若不好好待她,朕绝不饶他。”王公公低声道:“皇上又舍不得她啦要不干脆把她召进宫啊瞧瞧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是大臣之妻卢云心下恼火,正要不顾一切起身,这回皇帝却也动了怒,出言痛斥:“又来嚼舌朕是那种人么艳婷在我,便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再敢胡说八道,朕立时把你煮了”
皇帝好象真的发怒了,房中传来哀哀求饶声,那奴才好似怕了,又听正统皇帝沉声道:“听好了,朕这一生,前后有两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统朝是伍定远,这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别无二心。说真的,外界称他们一声‘真龙’,朕闻此言,绝无不快,反而为天下万民庆幸。”
听得秦霸先之名,卢云便静了下来,那王公公却是呸了一声:“皇上,您又糊涂啦,这世上没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来的忠臣。您还记得么当年秦霸先把您关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气一发无踪了,代之而起幽幽叹息,听他低声道:“神机洞……”
“没错就是神机洞”王公公连珠炮似地骂了起来:“他狗日狗杂碎,名摆握有怒苍山几万兵马,却不肯把咱俩接出来,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声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还弄不明白么这秦霸先是想留后路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马这般强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来还不就是想拿您当筹码,也好和景袒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还把这人当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来了:“当年秦霸先为了保朕,闹得满门抄斩那还是假的吗那天咱们去武德侯府凭吊,你不也跟着朕一齐掉眼泪了他全家都死了儿子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要怎么样你说啊说啊”
卢云甚少听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时听得二人对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却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骂不休:“皇上,人是会变的。当年的秦霸先,也许不至向泯王低头,可后来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会被柳昂天陷害惨死在神鬼亭”
卢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爷害死了秦霸先”正惊疑间,忽听“喵”地一声,屋里传来猫叫,正统皇帝笑道:“玉狮,又来讨朕欢喜啦;
。”说着嗯嗯几声,想是朝猫身上亲了亲。
喵喵之声响起,接着传来呼噜噜的声响,这猫颇见舒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良久良久,听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过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连天绝大师也死了,往者俱亡,咱们就别再追究这些往事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宁不凡呢咱们追究不追究”卢云心下一凛:“宁不凡怎么他也扯进来了他和正统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间,却听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王公公……宁不凡功在国家,没有他,咱们还在西域里坐牢,谁有本事把咱们带回中原你若敢损宁大侠一句,朕就把你的脑袋按到火炉里,烧成灰烬。”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为宁不凡出手救驾,为的是您啊我看他为的是另有其人。”
尖锐嗓音停下,浓厚喘息响起,猛听“砰”地一声,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住口”
喵地一声,那只猫想来也害怕了,纵落下地,自在屋中乱窜。那王公公也不敢乱说。屋里静默良久,听得皇帝低声道:“王公公,咱们名为君臣,实为知己。可你也别老是编排外人,让朕难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笆上,您就是着点妇人之仁,这才害惨了自己,您不信,自己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当你是天子都等着您赶紧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胆畜生敢对朕说这话”卢云大骇,真没料到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摊,只怕早已被霎了。却听那王公公劝道:“皇上,奴婢这生都是服侍您的,说话本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亦口,您便算不爱听,奴婢还是有话要说”
“说说说”皇帝重重拍了桌子,厉声吼道:“你想说便说朕拦过你吗啊啊”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息怒啊,奴才这一切都是为您好啊……您看看,现今朝廷里到处拉帮结党,一派归一派的,您倒也说说,他们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道:“入东宫、接大位。”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人人都说您年纪老了,不出两年,便要龙驭殡天,谁不在为日后打算您说想伍定远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进来,亲口问问他,他私下支持哪个王爷”
听得种种谗言,皇帝想是极苦恼,一时咬牙气喘:“你说……伍定远私下和哪个王爷好了是唐王那个,还是徐王那混帐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远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会纶风可您说吧,为了立储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不单伍定远,什么何荣啊、马人杰啊、杨肃观啊、牟俊逸啊,全都一个劲儿要您立储,私下却在找老板、拥新王,玩那荣华富贵的老把戏,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全杀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声,却也不知是骂谁,听他喘息道:“这……其实他们也没错,朕确实老了,再不立储,万一龙驭殡天了,这天下也不能一日无主……”王公公冷笑道:“这还要您发愁啊,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也不就失踪个两天,那老贼婆不就立个泯王出来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来了:“什么老贼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骂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骂人那三个字的,但奴婢拼着霎头的罪,也要骂出来;
。您说那贼婆多狠心多毒辣您说江充坏,我看还坏不到她的一点皮毛,当年您御驾亲征,这贼贱人就安排了毒计,先把秦霸先驾空了,又让泯王监国、再让江充去勾结也先,里外夹击
,一次把您从宝座上推下来……这贱人奴婢若还留着那玩意儿,非日她的尸骨三百回,您还左一个母后、右一个母后,她把您当儿子看了么”
“畜生”地下传来践踏声,帝声勃然震怒:“朕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这”禅房里传来劈劈啪啪,传出踢打声,那王公公却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无声无息,卢云则是满掌冷汗,只觉家事国事搅在一起,脑袋里已是乱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统皇帝总算喘了口气,低声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万岁爷,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百遍,还怕什么痛您要看奴才不对眼,索性杀了我吧”皇帝低声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亲的人……”说到此处,居然呜呜哭了起来:“唉……朕真的好苦……身边没一个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听屋里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上了窗台,自在那儿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狮要出去玩儿了朕放你出去。”王公公道:“皇上别放它出门,这畜生不才刚回来又弄得一身脏,真惹人厌。”皇帝恼道:“王公公,连一只猫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们还娘。”脚步低响,嘎地一声,窗扉推开,说巧不巧,恰恰便开在卢云头上。
卢云心下大惊,忙蹲低了身子,就怕与正统皇帝照面,却于此时,一只猫从窗台探出头来,猛一见到卢云,却是“喵”地一声,猫毛直竖,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狮,怎么啦不是开窗子了,怎又不去玩儿啦”屋里传来正统皇帝的嗓音,颇见温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狮知道您发了脾气,便又回来讨您欢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关了窗,道:“还是玉狮好,玉狮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与猫玩了一阵,又道:“王公公,其实你说的这邪,朕都听了进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没弄明白。就拿马人杰来说吧,你知道朕为何始终不杀他”喵喵叫声中,听那尖锐嗓音道:“皇上是要制肘杨肃观。”
听得此言,卢云忍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天幸屋里二人均未发觉,卢云心头怦怦跳着,又听皇帝大声叹气:“可惜啊”御声渐渐低沉,继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这八王之中,朕其实最看重他,这才让他握住了兵权,可惜他福薄,居然让庆王那畜生害死了……唉……这用人之际,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办庆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让皇帝为难了。那王公公道:“皇上,奴才实话问您一句,现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个最合您的意啊”
“这八王之中呢,说来说去,还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这唐王呢,状似是恭顺……鲁王呢,还真是暴躁……丰王呢……”屋里传来茶盏碰撞声,不知是谁喝了口水,皇帝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忽又道:“对了,腊月时朕见了丽妃吐得好厉害,全是些酸水,却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谭花雕灌下去,还能不吐吗”
“日你妈”皇帝又暴怒起来:“朕问丽妃是不是害喜了,你这奴婢跟朕扯什么说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这……这得召太医来问啊,奴才哪知道”
“”皇帝咬牙切齿:“亏他袁太医几代都在宫里……朕每回召他来给妃子把脉,一次也没准过明摆是害喜,都让他说成了上吐下泻这回丽妃吐了,肚里肯定有东西朕再召袁太医问问,只要他还感说个‘没’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这正统皇帝求子心切,只怕是听不进真话了,卢云虽不认得这袁太医,却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忧;
。皇帝骂了几声,又吼道:“德子不是去找玉瑛了,怎还不来”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德子、福子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办事当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来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本一家,还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将你的舌头拔出来,便和上回一模一样”王公公慌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j后娘娘和圣上是一体的,她待您那真叫做有情有义,万中无一啊”
皇帝恼道:“这还要你说朕当年多少妃子,三十年过去了,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百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三世也报不了。”王公公叹道:“是啊,十三岁入宫和你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三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说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这三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说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打凌辱,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太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发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度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说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了头啦。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么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说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说得是琼翎”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子,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越想是越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竜赣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