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檀色的木桌上雕刻着波澜起伏的瑰丽山水纹,陆嘉一站在桌前,凝神静气,心无外物。
大袖飘摇。
“老头儿,你不愿教我刀法,却独独教我书丹刻碑技艺,说那墓碑如人,人丢魂即死,碑无魂便崩,而执笔者落书丹力劲骨硬,犹如魂魄脊梁,足以令碑历经岁月一样光亮如新。人如是,要有脊梁,顶天立地。”
陆嘉一目光凌厉,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中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支短锋硬毫。
“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
挟、押、钩、格、抵。
他脸色沉凝,握笔如刀。
“老头,你说云腕中伏鬼,下笔如有神,故而锋正则四面势全,提笔之时,当聚精会神,如有万古书圣同席而坐,心正气和,方能契合天道,落有魂书丹。”
陆嘉一翻袖起风雷。
终于落笔。
只见他落笔之果决,真真若渴骥奔泉。
点横竖撇,捺提勾折之间,完全是以笔势带动身体,悬肘运指,一缕冰冷刀气若隐若现,却始终凝而不发,似欲蓄成摧城断江之大势。
“啪!”
笔锋先是重重按压而后竖直到底,藏锋而停。
笔顿字成。
两行浓烈至极的文字,直入眼帘。
褴褛难埋凌云气!
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一股冰冷至极的锋锐刀气终于宛若春雷一般于那书桌方寸之间炸起!
陆嘉一衣袍鼓荡,道道寒光熠熠的璀璨白练宛若龙蛇走笔而出。
森寒迫人!
“这就是宗师境界么…”
陆嘉一长呼出一口浊气,只见其全身七十二处大穴瞬间猛地动弹起来,同时全身毛孔一张一合,伸缩呼吸间,遍体生风,涌出一股较以往更为磅礴的迫人气机。
“老头,徒儿始终还是放不下啊,以前你总喜欢在天气暖和的时候躺在门前的藤椅上回想当年的英雄气概,给我唠叨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侠心义胆。老头儿,你说这人活一世可不就是寻求一个念头通达么?要是畏畏缩缩苟活,那该他娘的是何等的憋屈不痛快啊。”
“你总说我们命好,没有生在那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没有经历过那些能活下来,已经是比什么都好了的遍地烽火狼烟水深火热,所以才不知惜命。可是惜命如你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善终?”
“临终时你说人活七十老来稀,你已七十有三,这辈子是赚了,也活够了,什么仇不仇的不重要,只要我能好好活着你就足以瞑目。”
陆嘉一收敛了气机,自顾自地说着,目光柔和,神情恍惚。
他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唠叨的人,做事如此,杀人亦如此。
但整整五年的蛰伏隐忍,让得陆嘉一这一次的初露锋芒。
像极了一柄出鞘不饮血不归的利刀。
他渴望强大,比任何人都渴望。
这并不是为了证明他有多了不起,他只是想要一个资格,一个能为那个带着他一路逃亡三万里却最终饮恨卧风城的老头儿敬一碗酒的资格。
他陆嘉一要亲自端碗上卧风城头给老头儿敬一碗酒!
敌首下酒!
……
乌石镇外。
有荒山,墓碑成林。
夜深,荒山墓园寂然无声,平增了几分阴森,光秃秃的墓碑涂着森冷的月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经风一吹,隐隐约约似是回荡起阵阵低沉的呻吟。
寒风剜咬着肌肤,陆嘉一在一块孤零零的墓碑前,面北而站,双手拢在破旧的袖子里,眼睛似眯非眯地望着墓碑,默不作声。
那是一块没有字的空碑。
等到残月西坠天开青白多时。
陆嘉一这才缓缓蹲下身,从袖子中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空白石碑,轻声道:“这些年,我辗转了数座城池,当年有份算计你的人,已经死了一十三个了,没有听你的劝告,我树下了这样多的敌手,让老头儿你不省心了。”
陆嘉一神色恍惚,像是那个一生流离孤苦的老头就站在那里,一脸慈祥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