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回雪。”谢郎君招手示意她上前,要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膝头,“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含笑抚着她及腰的长发,声音低靡醉人,如一坛桃花酿。
她气喘吁吁,仰望着谢郎君谪仙般的面容,只知痴痴望着,说不出话来。
谢郎君低头看见她的目光,忽而一笑,道:“女子便当如回雪这般,柔顺美丽,于花间起舞,在月下抚琴。”他不知想起什么,狭长双眸眯起,又道:“自出了女帝之后,如今又来一个欲效仿其母的小公主,当真不可爱极了。”
“小公主?”她轻声问。
“告诉你一则趣闻。”谢郎君玩笑般道:“日前女帝生辰,她那五岁的小女儿穆明珠于席上祝词,愿长成之后、逐女帝旧志、也为一代帝王。”
她那时候只静静听着,朝堂上的事情离她太远。
那时候的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后来谢郎君离开了陈郡来到了建康城,而她被送入了宝华大长公主府,还遇见了曾被谢郎君评点为“不可爱极了”的公主殿下。
如今忽忽八年
过去,她立在前厅之中,正等着这位公主殿下出现。
“回雪先生久候了。”一道清脆明朗的声音自厅门处传来。
回雪忙转身行礼,“见过殿下。”会意过来之后,忙又道:“奴婢当不得殿下先生之称。”
“何须自谦?”穆明珠快步入了前厅,自己坐了主位,伸手示意回雪在对面也坐下来,笑道:“本殿看过你跳舞,比之宫廷教习舞蹈的师父都要高出几分。于歌舞一途,你如何当不起‘先生’之称?”
回雪如今二十四岁,见过无数贵胄公子,于宴会上也能做到八面玲珑,可却还是第一次遇见穆明珠这样的主家,过往多年的经验竟全然用不上,一时不该如何应答,只仍守着尊卑,并不坐下。
后天学来的交际手段全用不上,回雪露出本性中的羞涩来,讷讷道:“不知殿下乔迁宴上要演什么样的歌舞?奴婢早早准备起来。若是殿下没有指定的题目,奴婢便跳几支舞,由殿下来选如何?”
穆明珠笑道:“本殿府上的乔迁宴,来客不过瞧个热闹,哪里用你这等人物出场,也更不用本殿出面来谈,自有底下的管事长史去做。”
回雪疑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回雪先生值得更大更高的舞台。”穆明珠单刀直入,探身前倾,盯着她道:“你想不想跳出歌姬的身份往上走?”
回雪愣住。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
她生来就是奴籍,为谢郎君选中,自幼习舞。一个歌姬,还能往哪里走?歌姬的“上”,又是什么?
“你的舞技比宫中专司舞女的教习都要强上许多。”穆明珠见她面露迷茫之色,便清楚她此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当下点拨道:“你若是肯去教导宫廷舞女,那些舞女必然会尊重你。”
尊重。
回雪心中一颤,这是她作为贵人宴会间的玩物,极度渴求,却从未感受过的。
回雪眸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垂首轻声道:“奴婢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入宫廷教导旁人……”
“这你不用担心,
有本殿在。”穆明珠盯着她,道:“本殿只问你愿不愿意。”
回雪愣愣望着穆明珠,内心争斗激烈,竟忘了尊卑之别。
穆明珠激她,道:“还是你甘愿一辈子沦为宴上助兴之物?”
“我愿意。”回雪脱口而出,因为情绪激动,反倒冲淡了眉宇间原本的郁郁之色。
“好。”穆明珠微微一笑,后仰靠在椅背上,道:“昔日陛下所作的《晨风曲》,你可会跳?”
皇帝穆桢初入宫,以宫女身份得世宗宠幸时,不过十五岁。彼时年少的穆桢乍得世宗宠爱,又诞下皇长子周睦,正是风头无两,又年少不懂韬晦之道,不二年便见弃于世宗。此后近十年无宠,直到穆桢二十四岁这一年,她以一支载歌载舞的《晨风曲》重新回到了世宗视线中,再获荣宠,更协理政事,最终于世宗死后临朝称制、自己做了皇帝。
这二十余年来,随着穆桢步步走高,《晨风曲》也传遍了大周天下,曲子与舞蹈,又有几种不同的版本。
回雪作为歌姬,这《晨风曲》自然也是会的。
“此处可有罗伞?”回雪轻声问道。
要知道当初穆桢的《晨风曲》,点睛之笔便是罗伞上的一行诗。
《晨风》原本出自《诗经·秦风》,中有“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等语,写女子望穿秋水、以待君子之情。魏文帝引其典作“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而穆桢化用魏文帝之诗,作“恨君不似晨风鸟,与妾双翔归北林”,呈给世宗。
世宗性情宽和,念及旧情,又有宝华大长公主劝说,便给穆桢机会献舞。但穆桢所作诗,隐有埋怨之意。哪个皇帝都不会喜欢一个对自己有怨气的妃嫔。若故事到此为止,穆桢这一舞再怎么动人,怕是都不能重获盛宠。
可是二十年前穆桢持罗伞起舞,舞毕献罗伞于世宗,伞面上写的却不是自己改后的怨诗,而是当初魏文帝的那句“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一正一反之间,早已释尽怨气,只剩满腔恋慕。
彼时烦于政事、倦于争斗的世宗,正需要这样甜美柔顺、心思干净的女人。
穆桢是他少年时宠爱过的女人,不求高位,不念旧怨,只想跟他这位人间帝王做一双晨风中自在翱翔的鸟儿——世宗如何能不对穆桢再起柔情呢?
他自然想不到,在他死后,穆桢会做了皇帝。
一时罗伞琴师齐备,回雪莲步轻移,于乐音中,持伞起舞,恰如晨风中的鸟儿。
回雪的舞技不必多说,衣袂一起,踏着乐音,手中罗伞如一朵盛放的花,便迷醉了前厅侍立之人的眼。
一舞毕,回雪撤伞俯身,不见汗湿、不露气喘,至于穆明珠身前,垂首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美则美矣。”穆明珠摩挲着下巴,思量着道:“只是少了些力道。”
回雪微愣,她精于舞技,鲜少被人当面评点舞姿不足之处。
“本殿不是说你跳的不好,只是风格不太对。”穆明珠平和而精准道:“你不要认为这支舞,是要献媚于主上。”
回雪不解,望向穆明珠。
穆明珠起身,捡起罗伞,回首望她,道:“你要把这当成一场战役。”
回雪愣住。
“本殿不精于舞技,但幼时曾请教过母皇身边的老姑姑。”穆明珠轻描淡写道。
在她小的时候,以崇敬孺慕的目光看待这位在男权社会做了九五之尊的母皇,所以会想要追随她的风格举止。对皇帝穆桢而言如此重要的《晨风曲》,穆明珠小时候自然也学过。
此时穆明珠手持罗伞,却仿佛罗伞中藏了一柄不能为人知晓的利剑。
《晨风曲》的乐音再起,穆明珠闪转腾挪,手中罗伞时开时束,与回雪柔美和缓的舞姿不同,于柔美中见力量,于和缓中藏杀机,叫人不敢安坐以观、却偏又美得叫人不舍移开视线。
“你懂了吗?”穆明珠止住舞步,凝眸看向回雪。
回雪于舞技上悟性极高,立时便明白了。
“好。”穆明珠道:“来日你献此舞于陛下面前,以为祝寿之用。”
回雪又愣住
,迟疑道,“可是……如此舞来,气势凛然,作为祝寿之用,怕是会惊扰了陛下……”
穆明珠微微一笑,口中道:“那你也太小瞧陛下了。”她正是要母皇观舞之时心中惊惕,要母皇想起当初那段刀光剑影的征途。
回雪不好再反驳,深深俯首,领命而出。
穆明珠望着回雪远去的背影,忽然视线一凝,却见厅外长廊中有一男子长身玉立、隔着蒙蒙雨帘正望着她,正是萧负雪,也不知他已在那里看了多久。
“右相大人。”穆明珠沿着长廊,向他走去,笑道:“这可真是稀客。”
“臣听闻殿下乔迁之喜将至,怕届时囿于公务不能赶来,因此提前来此,送上贺礼。”萧负雪静静看着她走上前来,从身后捧出两只长锦盒,道:“还有呈给殿下的十四岁生辰礼。”
萧负雪本来没准备入府,只是想亲手将礼物送到府上。
然而前些时日,穆明珠派人劫右相大人到府中的事情尽人皆知。
公主府门房上的仆从一见来的是萧负雪,哪里敢让他走了,忙不迭把人送进来,至于通报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
萧负雪若强行要走,自然谁都留不住他。
可他最终出现在了廊下,隔着迷蒙细雨,已望了穆明珠许久。
穆明珠微讶,道:“那日大人不是已经赠了我八个字?”
萧负雪垂眸道:“一幅字作不得贺礼。”他早已备下给穆明珠的生辰礼,只是前世至穆明珠死,都不曾送出,成为毕生之憾。
穆明珠便示意身边侍女接了双份的贺礼,笑道:“这可怎么好?我为大人备下了一份礼物,却也是一幅字。”
“殿下所赐,自然不同。”
穆明珠便低声吩咐侍女去取侧间的罗伞来,轻声道:“右相大人稍候。”
两人于廊下观雨。
“那日朱雀右街起火。”萧负雪忽然开口,似是提起毫不相干的事情来,“臣无恙。”
穆明珠却是立时明白过来。
那日济慈寺礼佛,萧负雪赶在尾声来到,于大殿外石阶上与她有过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