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王府周边巡查的人手撤去了大半,风雪稍歇。
今夜是小郡主的头七。
枯败的断壁在风雪中萧索而立,残砖灰瓦掩埋于泥下,夜幕死寂一片。
天和城民俗故事里,头七回魂夜生人退避,只留一顿预备下的践行饭。
傅长凛自天将破晓时,便再未挪动分毫,只一语不发地守着长明灯,间或抬眸望一眼外头昏沉的天色。
入夜时日色尽敛,赤红的天幕沉沉倾覆而下,风雪凝滞。
男人放下那盏幽幽的灯火,深望一眼灵柩,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深雪中。
临王府最后一个守灵人退去,废址中就此空无一人,唯余低哑的风声回旋。
那点微冷的夜风像是重归故里的游魂一样,掠过临王府昔日恢弘的画栋飞甍,卷下片片零落的絮雪。
天地枯寂无声。
曲折长径间,忽然闪过一抹速度奇快的身影,尔后倏然没入横倒的废墟间。
孤鸿掠影一样。
漏声响起,子夜将至。
本该空无一人,以静待少女回魂的临王府,却潜入了一位身手不凡的不速之客。
他沿途拨开纷乱的落雪,从王府倒坍的正殿,直搜寻到后院那片早化灰烬的梅林。
相府的守卫已然全部退离临王府十里开外,所有生人一并回避,实在正是搜寻小郡主下落的绝佳时机。
贺恭的人早快要将整座天和城翻个底朝天来,却未能寻到这位小祖宗的半点下落。
唯有临王府废址,因着相府的人手戒备森严,他分毫沾染不得。
今夜头七,生人尽数回避,实在是天赐良机。
黑衣人轻巧地越过满地残垣,沿途借着废墟遮掩身形,矫捷如燕地搜遍了整个后院。
他终于在那处隐蔽出口前停下了脚步。
石砖平整到不余半点缝隙,全因着今夜雪势弱下,顶上积雪仍残存半点断裂的痕迹,才教他瞧出了端倪来。
这大约是某种从内部才可打开的机关。
黑衣人轻手轻脚地矮身蹲下,从怀中取出备好的工具,沿着裂痕撬入砖石的缝隙间。
夜幕与纷乱的风雪掩盖了他的行迹。
他手腕翻转,以极为精妙的角度微微用力,薄如蝉翼的工具深入缝隙中,拨开了深藏的机关。
啪嗒一声,入口的砖石敞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地底的暗道一向通风极差,黑衣人显然深知这一点。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管,探进缝隙中,悄无声息的吹出一道浓烟。
下一瞬,一支寒光冷冽的飞箭骤然擦过他面门。
黑衣人乍然丢开竹管,一手抽出腰间的软剑。
身后,广袖黑袍的男人自残垣后显出身形,披着无穷的晦暗夜色,遥遥望向那道敞开一条细缝的暗门。
一挥手,身后骤然闪现百十名黑衣暗客,训练有素地将他团团包围。
瓮中捉鳖。
黑衣人骤然御起轻功,眨眼间飞出十数丈,方要逃窜而出时,骤然被陆十一掌打回去。
傅家百十名杀手立时拔剑而上,冷冽的刀光在他透蓝的眼瞳。
是北狄少数人才有的瞳色。
两方斗过十数个回合,百十柄利剑已轰然破开他的防守,直架在黑衣人颈肩。
那人索性丢了软剑,用极为蹩脚的官话道:“别杀我。”
贺恭的贴身影卫,竟是一个出身北狄的高手。
陆十早在围猎场中便与他交过手,此人路数奇异武艺高强,尤其擅长利用险峻地形。
有这样一位高手在侧,难怪贺恭手无寸铁,却会有胆量留待三途山崖,孤身作饵。
黑衣人被陆十亲自押了下去,送往戒备森严的诏狱。
傅长凛撑着纸伞,抬手拂去肩角散落的碎雪,冷眼睥睨着整个计划的开展。
这黑衣人如此轻易便弃剑归降,显然并非贺恭培植的死士,反倒更像是临时合作。
这名黑衣人,极大可能是负责与京中北狄精兵通讯的暗桩。
擒下了他,或可顺藤摸瓜找出天和城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只是黑衣人显然与贺恭交情不深,只怕未必能从他身上,挖出贺恭的罪证。
这倒无关紧要。
傅长凛幽幽敛下眼睫,晦暗不明地想道,这贺二公子头顶上,还有一位至清至刚的贺老御史。
他将那枚亲手雕刻的水玉握紧掌心,像是有源源不断的热意翻涌而来,直流进四肢百骸间。
那扇紧阖的暗门,被黑衣人用尽浑身解数撬开,此刻正微微敞开一点细缝,透出昏黄的光影来。
今夜的行动全然保密,未曾泄露半点,小郡主大约早已睡下。
黑衣人往暗室中吹了迷香,虽中途被傅家的杀手打断,却大约仍有不少散入室中。
傅长攥了攥拳,没来由地咂摸出几分苦而艰涩的意味来。
日夜苦求的重逢,已近在眼前了。
像是近乡情怯一样。
男人打开了尚未阖紧的暗门,身后有人掌了灯,辉煌的灯火映亮了直通地底的长阶。
他才踏出一步,却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觉地回首望了一眼。
身后重重守卫散开,枯败成灰的临王府一眼望得到头。
肆虐的风雪间忽有一道鹅黄的清影,撑着油纸伞,从渺远如云端的鹅毛大雪间缓缓走近。
她大约是从另一处暗门出来,鹅黄色的斗篷在赤红的天光间依约透出暖意。
傅长凛出神一瞬,骤然回身向小郡主的方向飞奔而去。
玄色广袖长袍盈满夜风,满天回旋的雪花渐覆上他的眉梢与肩角。
小郡主果然消瘦了些,脸颊那点乖糯稚气的软肉清减下去。
她整个人埋在云一样蓬软的斗篷里,乖乖戴着冬帽遮掩好双耳,一手捧着暖炉,另一手便撑起一柄清峻的竹伞。
好看至极。
傅长凛在她面前止住脚步,情难自禁地俯下身来,借着晦暗的天色与枯寂的灯影,深深望进她的眉眼。
分明短短七日,却恍若隔世一样。
傅长凛忽然萌生出怯意来。
他夜夜都会梦到小郡主惨死于烈火之中的可怖情景。
血光,枯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绝望。
他甚至快要忘却了她掌心温热的触感,她捧上的每一碟热腾腾的小点心,她亲昵乖觉地唤他的名字,她含着眼泪,为他吹过身上每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他终于拨开浓雾,找回那弯曾紧拥入怀的月亮。
傅长凛赤红着眼,长身立于她身前,挡开无穷无尽飘摇的风雪,艰涩道:“糯糯……”
小郡主忽闪着眼睫,疏离而内敛地望一眼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却乍然间听得男人哑声问道:“糯糯,我能……抱一抱你么……”
少女心神一震,一时尚不知该作何回答,傅长凛却忽然长臂一揽,高大的身形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小郡主被他全然按在怀中,清峻的竹伞一时脱了手,被肆虐的风雪卷到远处。
傅长凛深深嗅了一口她浑身幽微的冷香,像是漫漫长途后终归故里的倦客,哑声问道:“那样深的地宫,糯糯冷不冷?”
他勉强抑制着浑身不由自主的轻颤,将怀中小小一团抱离深雪,放在一块残倒的断壁上。
小郡主被他禁锢在怀中,全然挣脱不得,只能蹙着眉任凭他摆弄
一吸气,满腔皆是男人纯粹冷冽的气息。
离了雪地,被冻得快无知觉的小腿渐渐回暖。
她站得颇高,近乎能与傅长凛堪堪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