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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爪印

皇帝若肯,当即便可下一道旨,命他即刻启程远赴幽诛关,生死无论。

傅长凛仍旧淡淡垂着眸子,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他从不惧与北狄开战,只是眼下朝中叛党未清,尚远不到放权之时。

皇帝病危,必然急于为楚端懿铺好后路。

傅长凛已向皇帝表明了忠心,又将御史台和自己的身家性命两个筹码,一并交到皇帝手中。

他在赌,赌皇帝的下一句究竟是开战,还是托孤。

老皇帝沉吟一瞬,显然已有了决断。

他靠着明黄色的软靠,朝傅长凛招手道:“用人不疑,朕便再信你一次,上前来。”

皇帝双目浑浊,带着一身病气沉沉交代道:“保全御史台,在朕身陨后全力辅佐新帝,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与北狄开战。”

傅鹤延身为皇帝近臣,一向得他深信。

傅长凛可谓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若非近日来他的所作所为疯魔至此,皇帝大约永不会对他起杀心。

“叛臣既未清肃,你放手去做便是,在朕尚有一口气的时候,把这案子彻底了结。”

这是给他定下了死令。

傅长凛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便抬起一点声音吩咐道:“元德,拟旨来。”

傅长凛再回到小郡主灵前时,那盏摇曳的长明灯,在她灵柩前光影辉辉。

皇帝远没有打消疑心,这道旨不过是为巩固江山,物尽其用罢了。

贺云存已接应了北狄的一小部精兵,正藏于天和城内。

陆十已带领傅家全部影卫,与楚流光合力全城搜捕。

傅长凛仍旧寸步不离地守在小郡主灵前。

说来可笑,他曾为缉拿叛臣一次又一次弃她于不顾。

无论是七夕灯会上定远侯长女,还是南亭别苑里与季原父女的面见。

彼时那位小漂亮曾如此赤诚而纯粹地喜欢着他,他却总将人惹得直掉眼泪。

而今她成了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傅长凛才恍然意识到,他究竟失去了甚么。

皇帝夺权也好,抹杀也罢,待平了这乱世,屠尽了曾害她兄长的北狄,便从此只守着他的月亮。

傅长凛每每午夜梦回,都遥遥梦见那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眯着眸子向他粲然一笑。

她会抱着那只已然养得很肥的雪兔,尝遍这世上最清甜可口的点心。

她该高居荣光之上,享尽这世间尚未及见到光景与荣华。

而非孤身躺在疾风骤雪间就此沉眠,抑或躲在某个晒不到太阳的暗室里,以诈死为他平叛的功业铺路。

傅长凛席地坐与冰雪间,靠着她冷硬沁骨的灵柩,遥遥望着赤红的天际。

这场暴雪太过漫长,不知晴霁时,会否能再见那片清凉如水的月光。

死亡也好,狼狈藏匿也罢,为何不能是他来承受。

那样一个娇软漂亮的小郡主,不过将将十五岁而已啊。

傅长凛侧首抵在她灵柩的一角,赤红着眼反复道:“为何,为何不能换做是我……”

可他不能倒。

乱世未平,血海深仇未报,他的小月亮余生如何安稳。

万一,万一某日他果真有幸守得她归来,难道仍要她过这样动荡不安的日子么。

傅长凛隐隐藏着一点奢求,像是一颗来之不易的蜜糖一样,只敢在只撑不住时拿出来尝一点甜意。

这一点甘甜,便已足以支撑熬过这个风雪飘摇的凛冬。

只是那颗来之不易的糖,终归便要耗尽了。

傅长凛拥着那盏长明灯,同以往数个日夜一样,伏在她灵柩旁沉沉睡了过去。

傅家的影卫守在这片废墟之外,将整座临王府废址守得严丝合缝。

傅长凛守灵时不许任何人近身,自然便无人胆敢窥视。

今夜的风格外冷冽,却似乎又裹挟着半分极难察觉的冷香。

这点幽微的木香似曾相识。

傅长凛多年习武,早练就了一身极为警惕的反应。

只是这样的气息他熟识多年,一时极尽眷恋地深嗅着,分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连日奔波,此刻大约已是困倦至极。

少女披着绒暖的斗篷,只简单挽了发,无声踩着深雪,缓缓走近了那道沉睡的身影。

傅长凛眉眼深邃,如天人一样带着泠然的波光,是极冷隽清绝的长相。

小郡主早习惯了他的淡漠与冷峻,却极少见到而今这样的,毫不设防的脆弱模样。

她遥遥立在灵棚之外,宛若游离于世的神明一样,冷眼俯视着,这位曾淡漠强大刀枪不入的傅大丞相。

男人靠在灵柩一角,紧抱着长明灯哑声唤道:“糯糯……”

小郡主骤然瑟缩一瞬,浑身薄覆的坚冰轰然碎裂,不可抑制地流泻出一点温朦的落寞与隐忧来。

他已在这冰天雪地中接连睡了几夜,再不收敛,只怕皇帝尚没动手,他便已先行自毁了。

少女捧着手炉,收敛气息缓缓凑过去。

她深知傅长凛的谨慎与警惕,并未试图去取他怀中紧抱的长明灯。

少女轻手轻脚地放下了灵棚四下的帷幕,将肆虐的风雪阻隔在外。

赤红的天光被一并隔绝。

幽夜间四下极静,小郡主借着长明灯辉辉的火光,细细打量过他的眉眼。

傅长凛连日奔波,隐隐瞧得出半分消瘦与憔悴。

却意外地并不很丑,反倒依约透出几分脆弱孤绝的美感来。

小郡主忽然没来由地回忆起那晚,有刺客带着假造的北狄信物潜入临王府。

傅长凛连夜赶来时,似乎曾在她榻畔守过许久。

彼时她的反应,倒与傅长凛现下的反应十分相像。

那点气息太熟悉了,小郡主被他微凉的指腹揉着眼角,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纯粹的气息,睡得昏沉。

似乎他们之间,唯有相顾无言时,才得以偷来片刻闲静美好的光景。

她仿佛终于因着他的狼狈与落魄,消磨掉一些锋利伤人的怨怼。

虽谈不上和好如初,却也决计不忍冷眼看他自毁。

少女幽幽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热意逼人的暖炉,替他拢了拢衣襟。

那点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冷香幽微靠近,傅长凛强咬着牙,生生逼着紧阖眼眸,不敢教她瞧出半分端倪来。

她总带着一点古旧清澈的木香,他遍寻天和城都难以找出其二。

这点体香熟悉到令他浑身轻颤,又咬着牙拼命克制。

张开眼,这场美梦便要就此碎裂了。

他像是一个卑劣的小人一样,用尽浑身解数,卑鄙而顽固地接续着这出早该落幕的戏码。

连日暴雪未休,她这样娇贵且畏寒,夜里睡得暖么,耳尖的冻疮有没有敷药。

密室里烧的炭火呛人么,翠袖烧饭的手艺如何。

原来她一直在临王府密室里,早知如此便该撤去一些守卫,楚锡或许便可每日送她爱吃的点心来。

这么个小漂亮好容易存起一点冬膘来,近日来大抵又该清减了不少罢。

傅长凛喉间微哽,一生中从未如此渴望能够睁开眼来。

只瞧一眼便好。

他心底艰涩,用尽全部气力压抑着浑身的颤抖,疯魔一般想道。

只一眼,便足够他捱过这段看不到头的凛冬了。

可惜他不能睁眼,甚至不能动弹分毫。

他醒了,这场真实的幻梦大约也要一同醒了。

傅长凛借着梦呓,伏在她灵柩上极尽虔诚与眷恋地唤道:“糯糯。”

楚流萤耳尖一麻,含着满眼楚楚的水光,向后退开一步。

她颦了颦烟眉,委屈可怜地红了眼,再不乐意靠近他半分。

小郡主心底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牢牢收拢着她过往十数年无尽的哀戚与不平。

也盛着她十数年的倾慕与情思。

这道坚冰似乎被他怀中荧荧的长明灯融开一道缝隙,有艰涩的苦楚与痛意漫出来。

她捧着暖炉贴在钝痛的耳尖上,像个没人稀罕的小可怜一样,悄悄抹了抹泪珠。

傅长凛只能黯然听着她幽微难辨地啜泣,唯恐一张开眼,便吓得这小可怜落荒而逃。

小郡主似乎在灵棚中守过许久。

傅长凛贪婪地嗅着那点微末的暗香,心底里紧绷将断的弦终于松了半分,尔后便有浓郁的困倦袭来,昏厥一样死死睡了过去。

再醒时外头天光微明,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暴雪。

怀中长明灯仍在荧荧地燃着。

傅长凛立即环视过一周,却在没找到那抹温软明丽的身影。

鼻尖清透的冷香早已散尽了。

如梦一般,了无痕迹。

傅长凛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浑身的高热与钝痛令他终于意识到,昨夜并不是沉眠,而是晕厥。

灵棚四面的帷幕不知何时被再度高高卷起。

一侧眸,灵棚边缘那层薄薄的细雪间,赫然有一只形状漂亮的猫爪印。

在那爪印一旁,伴着极小的兔脚印。

不是了无痕迹。

他的小月亮,昨夜来过之后,为他留下了一点她仍存在的见证。

傅长凛支撑不住地仰躺进深雪间,侧首将五官埋进脚印旁的白雪间,难以自抑地轻笑起来。

他摸索着找出那枚雕着她背影的水玉,紧贴进怀中。

在这片冰雪满覆的天地之间,一语不发地落下了一滴滚烫的泪水。

尔后沉沉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嗷宝贝们,爱大家,么么~

小小走了一下剧情,皇帝也没几天活头了,完全不用担心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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