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季初雪来得迟,却似乎格外冷些。
楚流光牵着这位娇气万分的小郡主上了车驾,一路碾过厚积的冰雪直往南去。
南亭别苑乃是天和城中极为出名的世家子女相看之地。
凡提亲后交换了名牒的世家之间,大多会相约于此,相看若成,便可问明对方的生辰,在各自祖庙占卜吉凶。
八字若合,便可商议着下聘与约定婚期了。
只是未婚男女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便时常由长辈陪同,在南亭别苑一聚。
小郡主对这个贺家二公子丝毫没甚么兴致,只是御史台的面子临王府不得不给。
南亭别苑见一面罢了,走过这一遭便可辞了这门婚事。
临王府的车驾行至半路,背后十丈之内却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
楚流光眉尖一拧,吩咐影卫暗地里留了个心眼。
来人似乎只是顺路,没甚么用意,是以楚流光并没有立即处理。
南亭别苑盛景名扬四海,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依山傍海,繁花万千。
南亭别苑背靠万丈瀑布,重峦叠嶂山势奇崛。
院中灵胧河明澈如镜,一眼望得见河底圆润如玉的鹅卵石。
如今盛冬时节,后山飞流直下的万丈瀑布已然化作了冰瀑,白如人间天上浩渺倾泻的滚滚云河。
蔚为壮观。
小郡主身披斗篷,浓丽如墨的云鬓挽作精致华美的朝云近香髻,落落出尘,矜贵淡雅。
楚流光半抱着人下了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厚重的雪地,行至振翼欲飞之鸟的亭台之上。
小郡主被他连提带抱地提溜出了雪地,靠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已是个大人了,自己也走得过来的。”
楚流光将她肩上斗篷拢紧,调侃道:“是,糯糯长高了长大了,雪地里受了寒,愿意乖乖吃药么?”
小郡主捧着炭炉默默缩了回去。
她体质孱弱,连风寒时煎的药都与寻常人不同。
那样的苦味实在一口便可要了她半条命去。
楚流萤跟在楚流光身后默默走出几步,贺家那位二公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贺恭略一拱手,朝小郡主道:“映霜郡主,草民贺恭这厢有礼了。”
楚流萤闻言却微微一怔,抬眸正对上他那双温然含笑的眼睛。
她霍然记起来,七夕灯会当晚,那名拦下她搭讪的书生模样的青年,似乎正叫贺恭。
“有婚约却也未必是良人。”
想不到他这个局外人,却居然一语成谶。
楚流萤拢了拢斗篷,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略微颔首以作回礼:“贺二公子。”
“郡主不必客气,”贺恭温润清然地笑,“倘若您不嫌弃,唤在下的表字谦若即可。”
话音才落,身后冰雪拥覆的雪松忽然重重一颤,有无尽的冰碴抖落下来。
贺恭忽然无端觉得后背发凉,那点毛骨悚然的诡异感从后腰直爬到脖颈,仿佛被暗处某种强大而暴戾的猎食者盯上了一般。
他暗笑自己多心,略一倾身凑到小郡主身旁,温和有礼道:“灵胧河中新近多了几尾无人知其品类的鱼,小郡主可有兴致一观?”
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窥伺感愈加明显。
贺恭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继续靠近小郡主。
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楚流光忽然不动声色地挡在楚流萤面前。
他明面上替小郡主理着略显凌乱的狐绒斗篷,实则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右前方,有人。”
小郡主微微一愣,随即隐秘地打了个手势,楚锡却没有现身。
大约是对方已然先发制人。
只是楚锡的武功虽算不算顶尖,却极为擅长藏匿。京中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竟能发现楚锡的行踪。
此人要么是民间高手,要么便是丞相府陆十。
小郡主倒是无甚所谓,只朝贺恭轻轻浅浅一笑道:“灵胧河四时明净,自然多有嘉鱼。可惜眼下天寒正盛,否则或许还可在河畔垂钓。”
贺恭见她极为自得地接了话,便知这小郡主已然从傅相悔婚一事中走了出来。
他点头附和了两句,走在最前头引着这位小郡主不疾不徐地往灵胧河方向走。
楚流萤不远不近地跟在贺恭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亲和却不亲昵的距离。
傅长凛隐在暗处被重重冰雪围困,无声窥伺着他温软漂亮的小月亮。
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似乎长开了些,有如枝上清媚沉眠的海棠,渐渐褪去青涩与稚气,流泻出几分浑然天成的明艳风骨来。
她步履端庄,带着点并不张扬的高贵疏离之感,举手投足皆像是画中走出一般。
只是这样的小月亮身边,却围着一只惹人生厌的苍蝇。
傅长凛眉眼低垂,敛下心底翻涌的阴郁,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灵胧河表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却依旧明澈可见河底尾鳍摇曳的鱼。
河堤碎石遍布,又覆着冰雪,坎坷难行。
贺恭一路虚扶着小郡主越过长长的河堤,终于踏上了如浮萍探出河面的石柱。
这桥并不连贯,只百来根石柱整齐伫立,弯弯曲曲如经幡一般排列在河中。
石柱截面上皆细致的雕刻了并蒂莲花的纹样,圣洁璀璨。
小郡主踏上其中石柱连成的桥,俯身仔细去瞧河堤灵动漂亮的鱼类,倒真发现了两尾平日里甚少见到的鱼。
她一时觉得新奇,便矮下身去轻叩了叩冰面。
那鱼极为警惕,霎时间尾鳍一甩游出去好远。
贺恭无声守在她身后,带着极愉悦的心绪侃侃而谈:“这是凤尾鱼,青州常有,大约是顺着河道误入了天和城中。”
小郡主抬起盈盈的眉眼望向他,例行恭维道:“贺公子好见识。”
暗处傅长凛已神色阴郁地握紧了拳,侧眸瞥过一眼已然全部守在暗处的傅家影卫。
只待时机成熟,他一声令下便可依计划制造□□,吓退贺家那个草包。
这法子实在幼稚可笑,却竟是而今情势下破局的最优之解。
御史台一脉根深蒂固,行事虽不够坦荡,对朝廷却是忠心不二。
傅家绝不杀忠良,傅长凛自然不会轻易对御史台出手。
这贺御史家的二公子杀不得打不得,唯有逼他自行退却。
不管这贺恭届时退与不退,待他掳走了小郡主,自有一万种方法搅黄了这门亲事。
傅长凛远远瞥一眼那如花孔雀一般招摇显摆的贺家二公子,浑身的怒意要直烧到头发丝去了。
偏偏贺恭毫无知觉,甚至朝小郡主递来一只手,关怀道:“长桥尽头便是玄天瀑布,郡主可愿赏脸一道去瞧瞧?”
傅长凛:……
傅长凛炸了。
小郡主身后一路来一语未发的楚流光瞧着这头明晃晃要拱他家水灵小白菜的猪,同样额角一跳。
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些甚么,耳畔霍然响起无数到直扑面门的破风声。
楚家兄妹二人霎时间脸色一变。
小郡主骤然揪住贺恭的衣领翻身一跃,带他躲开迎面射来的暗箭。
近乎是同时,楚流光飞快拔剑格挡住如疾风骤雨般飞射而来的无数暗器。
楚流萤护住贺恭狼狈地摔在河面厚冰之上。
傅长凛骤然捏碎了手中枯朽的树干。
他尚未发号施令,傅家的亲卫岂敢擅自行动,甚至是下如此杀手。
傅长凛才运功起势,侧眸却发觉陆十与傅家一干影卫尚还老老实实隐匿在原位。
不是他的人。
此地不知何时竟还埋伏着另一股势力,似乎是为小郡主而来。
不过一息之间,第二轮箭雨已破空而至,小郡主为保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贺家二少爷,尚倒在河心冰面之上。
傅长凛呼吸一窒,骤然跃起挥剑挡开纷然如雨的利箭,一手揽过小郡主纤细的腰肢将人救下。
他在扣住小郡主时思量一瞬,还是大发善心一脚将贺恭踹出足有十丈远,三人一道躲开了冷冽的箭光。
小郡主一张清丽明艳脸上血色尽失,靠在男人怀中长吁一口气,呼吸凌乱。
对面似乎一眼认出了这位傅大丞相,立时四下逃窜作鸟兽散。
傅长凛将人紧紧按在怀中顺了顺后背,面色冷到仿佛结着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音色极尽深沉地下了死令:“陆十,杀。”
傅家影卫骤然间自四面八方拔剑暴起,整个局势瞬间扭转。
楚流光救下被傅大丞相一脚踹出十丈远的贺家二公子,搀着他勉强躲到一处安全地带。
傅家不知何时竟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近乎是将那股不知名的势力杀得片甲不留。
以傅长凛为中心方圆三尺之内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无人胆敢靠近。
小郡主挣开他铁一样的禁锢,下意识做了判断:“傅相,留个活口。”
这一声傅相刺耳至极。
傅长凛面色极寒,厉声吩咐道:“陆十,留活口。”
可惜与上次围剿听松苑一样,所有杀手齿间□□,活口无一。
贺恭慌张狼狈地跑过来,将这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扶着她单薄的肩角问道:“郡主,可有大碍?”
傅长凛额角一跳,那股子近乎要杀人的躁郁感又弥漫上来。
贺恭被他阴沉的目光扫得头皮发麻。
傅长凛那一脚显然是下了死力,万幸这位丞相爷大发慈悲踹的是他的臀腚,倘若换做了肚子,兴许会将他五脏六腑都踹出来。
贺恭向傅长凛拱手作了一揖,诚恳道:“在下疏于武艺,还未感谢傅相救命之恩。”
为人恭谨谦和,倒也对得起他的名字。
傅长凛略一颔首,淡漠疏离地回:“贺公子多礼了。”
贺恭早在七夕灯会上,便与这二位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小郡主与傅丞相婚约尚存,似乎情意正笃。
他与小郡主开解了两句,便被傅长凛以柳氏灭门案相要挟。
贺恭无奈,纵然他实在喜欢这位聪慧知礼的小郡主,奈何柳氏灭门案实打实是拿捏死了贺家的软肋,他不得不退让。
而今小郡主主动退了婚事,傅相虽依旧死缠烂打,却终究拦不住她的决心。
小郡主既已与过去做了了断,便从此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
他上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世地位那一点配不得小郡主。
这一番邀约已被彻底搅黄,贺恭哪里肯甘心。
他朝小郡主温润一拜,诚恳道:“能与小郡主一聚实属不易,可惜天不遂人愿,若能承蒙郡主不弃,不若你我改日再约?”
楚流萤水眸微敛权衡过两息,心下已有定论。
她朝贺恭盈盈一拜,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傅长凛一把锁住腰肢,御起轻功简单粗暴地将人掳了去。
这简直是明抢。
楚流光一时怔神,竟未来得及拦下他。
小郡主原本要推拒的话被扼杀在喉间。
傅长凛这一身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放眼整个天和城,能与之一战者尚且不多。
他在玄天瀑布前将人稳稳当当地放下,才卸了内力,小郡主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来一记手刀。
傅长凛反应极快,瞬间错身躲过她袭来的一掌。
小郡主这身武功乃是傅长凛亲授,与他的路数一般无二。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过了数十个回合。
傅长凛心有顾忌不敢伤了这娇气爱哭的小宝贝疙瘩,而这宝贝疙瘩本人动起手来却全然不遗余力。
傅长凛被她狠戾的攻势逼得节节败退,最后一掌重重落在心口,震得五脏六腑都荡起微澜。
楚流萤愠怒而凌厉地抬眼望向他:“傅相可知,劫掠皇室该当何罪?”
少女眼底冷冽如冰的怒意教他浑身发冷。
像是漫漫冬夜里沉寂孤孑的月光,不夹杂分毫的赤诚与热意。
傅长凛咽下喉中渐渐弥漫上来的血腥味,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强大的外表,俯身微凑过来似诱哄一般道:“糯糯,别答应他。”
小郡主淡然拢了拢肩上已渐渐凉却的斗篷,神色矜贵而薄情地后退了一步。
她音色清冷似冬夜里最轻薄如水的月光:“本郡主的事,尚轮不到傅相来置喙。”
曾经温软清透的月亮终归于天上广寒,那副薄情而冷漠的神情,似乎恍然与曾经的他渐渐重合。
小郡主含着盈盈的热泪,恳求他不要赴南亭别苑与季家相邀时,他似乎也曾残忍而薄情地笑道:“郡主不肯说,便少来管我的事。”
一样的南亭别苑,只是如今小郡主与他调换了处境。
原来被无情背弃的感觉是如此钻心蚀骨的疼,她的眼泪那样灼热而凄惨,似乎含着无穷无尽难以言说的哀戚。
倘若那时的傅丞相肯回过头来瞧上一眼,会否因那双如幼兽般凄离无助的眼睛而有片刻的触动。
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傅长凛走得干脆而冷漠,小郡主却始终蹙着眉,忧心他肩上因风发作的暗伤。
傅长凛此刻孤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后背新添的鞭伤因方才的打斗而撕裂。
小郡主却转身走得决绝,不愿多看一眼。
那身鹅黄色衣裙似乎透着融融暖意,却再也难以照不进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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