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先生送殡回来依旧到城隍山吃茶。忽见茶拿傍边添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少年坐著拆字。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丢下文章问道:“是要拆字的?”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请坐我去取茶来。”即向茶室里开了一碗茶送在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马二先生见他乖觉问道:“长兄你贵姓?可就是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见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学里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温州府乐清县住。”马二先生见他戴顶破帽身穿一件单布衣服甚是褴褛因说道:“长兄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这般勤学想也是个读书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过妻子家里父母俱存。自小也上过几年学因是家寒无力读不成了。去年跟着一个卖柴的客人来省城在柴行里记账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钱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个家乡人来说我父亲在家有病于今不知个存亡是这般苦楚。”说着那眼泪如豆子大掉了下来。
马二先生着实恻然说道:“你且不要伤心。你尊讳尊字是甚么?”那少年收泪道:”晚生叫匡迥号人。还不曾请问先生仙乡贵姓。”马二先生道:“这不必问你方才看的文章封面上马纯上就是我了。”匡人听了这话慌忙作揖磕下头去说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识泰山’!”马二先生忙还了礼说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长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处谈谈?”匡人道:“这个最好。先生请坐等我把东西收了。”当下将笔砚纸盘收了做一包背着同桌凳寄在对门庙里跟马二先生到文瀚楼。
马二先生到文瀚楼开了房门坐下。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匡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马二先生劝道:“决不要如此。只你一点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动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饭与你吃。”当下留他吃了晚饭又问道:“比如长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须得多少盘程?”匡人道:“先生我那里还讲多少?只这几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难道还想坐山轿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饭食少两餐也罢我只要到父亲跟前死也瞑目!”马二先生道:“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这里住一夜慢慢商量。”
到晚马二先生又问道:“你当时读过几年书?文章可曾成过篇?”匡人道:“成过篇的。”马二先生笑着向他说:“我如今大胆出个题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笔下可望得进学。这个使得么?”匡人道:“正要请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马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出一题你明日做。”说罢出了题送他在那边睡。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喜道:“又勤学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气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他作捐谢了要去。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终不是个长策我送你盘费回去。”匡人道:“若蒙资助只借出一两银子就好了。”马二先生道:“不然你这一到家也要些须有个本钱奉养父母才得有功夫读书。我这里竟拿十两银子与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请医生看你尊翁的病”当下开箱子取出十两一封银子又寻了一件旧棉袄、一双鞋都递与他道:“这银子你拿家去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意欲拜为盟兄将来请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
马二先生大喜当下受了他两拜又同他拜了两拜结为兄弟。留他在楼上收拾菜蔬替他饯行。吃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禀生是铮的来的到后来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途相见。”
说罢又到自己书架上细细检了几部文章塞在他棉袄里卷着说道:“这都是好的你拿去读下。”匡人依依不舍又急于要家去看父亲只得洒泪告辞马二先生携着手同他到城隍山旧下处取了铺盖又送他出清波门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马二先生辞别进城去了。
匡人过了钱塘江要搭温州的船。看见一只船正走着他就问:“可带人?”船家道:“我们是抚院大人差上郑老爹的船不带人的。”匡人背着行李正待走船窗里一个白须老者道:“驾长单身客人带着也罢了添着你买酒吃。”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来罢。”把船撑到岸边让他下了船。匡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见舱里三个人:中间郑老爹坐着他儿子坐在旁边这边坐着一外府的客人。郑老爹还了礼叫他坐下。匡人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那郑老爹甚是欢喜有饭叫他同吃。
饭后行船无事郑老爹说起:“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这温州姓张的弟兄三个都是秀才两个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儿子在家打吵吵的父亲急了出到官。他两弟兄在府、县都用了钱倒替他父亲做了假哀怜的呈子把这事销了案。亏得学里一位老师爷持正不依详了我们大人衙门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温州提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这一提了来审实府、县的老爷不都有碍?”郑老爹道:“审出真情一总都是要参的!”匡人听见这话自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象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过了两日上岸起旱谢了郑老爹。郑老爹饭钱一个也不问他要他又谢了。一路晓行夜宿来到自己村庄望见家门。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敦伦修行终受当事之知实至名归;反作终身之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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